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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手工月饼

■ 罗依衣

案头摆着的,是母亲从湖南寄来的月饼。油浸浸的牛皮纸包着,解开麻绳,一股熟悉的、混着甜香与油润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我拈起一个,月饼的边沿照例是有些微裂的,上面用模子压着模糊的“如意”字样,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木刻版画。这月饼,与楼下超市里那些金箔银纸裹着、馅料名目新奇的月饼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我的指尖触到那酥软的饼皮,竟有些不敢用力,生怕惊扰了这份沉静的圆满。这月饼是有些“拙”的,它不像机器产物那般每个都如同复刻,其大小、色泽总有细微的参差。这一只或许馅儿挤得多了些,边儿便撑开一道小小的“笑纹”;那一只火候或许略重,底面便带着些许深色的斑驳。然而正是这些不完美让它充满了生气,仿佛能看到母亲在厨房的灯下,那双略见粗糙的手,如何耐心地将馅料团拢,又如何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纳入饼皮的包裹之中。

记忆里的中秋节,总是从母亲准备做月饼的那几天开始的。家里的厨房会变成一个充满仪式感的作坊。白面粉、金黄的糖浆、暗红色的豆沙,还有炒得喷香的黑芝麻与花生碎,一一在案上列队。那副用了多年的木模,被洗刷得木质发亮,里面的花纹是缠枝的莲花,母亲总要在凹槽里细细地撒上一层干粉,磕出来的月饼才眉眼清晰。我最爱看的是她包馅的那一刻,那一小团柔韧的面皮在她掌心摊开,像一片柔软的云,托住那一大团深色的、甜蜜的馅心,然后她的手指如蝴蝶穿花般灵巧地收拢、捏合,不留一丝缝隙。那动作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与笃定。

那时我只觉得好玩,如今在美院久了,看惯了形式各异的艺术作品,再回想母亲那专注的神情,才恍然觉出,那哪里只是在做吃食,那分明是一场沉默的创造。她手中诞生的,不只是月饼,更是一件件倾注了心血的、可食用的“艺术品”。这艺术,不追求观念的先锋,不迎合潮流的变幻,它只忠于最朴素的初衷——将最好的、最圆满的心意,借由这传统的形制,传递给家人。它的美,在于那份手工的温度与情感的重量,是任何冰冷的流水线都无法复制的。

我将月饼送到唇边,轻轻咬下一口。酥皮簌簌地落,内馅的香甜瞬间充盈了口腔。是那种厚实的、质朴的甜,不尖锐,不腻人,带着五谷和油脂最本真的香气。这味道,像一把钥匙,倏然开启了思乡的闸门。我仿佛看见老家堂屋里那盏昏黄的灯,看见父亲将小桌搬到院子里,桌上摆着月饼、菱角和莲藕。月光如水银般泻下,清澈得能看见远处山峦柔和的轮廓。而我们,就围坐在那一片清辉里,说着闲话,分食着母亲做的月饼。那时的月亮,好像格外的圆,也格外的近。

如今,我栖居在这座城市的高楼上,窗外的月亮固然明澈,却总觉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显得有些清冷。超市里买来的月饼,包装华美,口味繁多,尝一口,甜则甜矣,却总觉得那甜是浮在表面的,到不了心里。只有母亲这略显笨拙的手工月饼,才能让我尝到那份沉淀在岁月深处的、扎实的甜,才能让我与千里之外的那个家,那盏灯,那一片月光,重新建立起温暖的连接。

我细细地吃完一整个月饼,连指尖的碎屑也小心地舔净。画板上,是我还未完成的一幅习作,涂抹着关于现代与传统的种种思考。此刻,我却觉得,母亲寄来的这包月饼,或许比任何宏大的理论,都更深刻地向我揭示了何为艺术的本质。艺术,或许究其根本,不在于技巧的繁复与形式的奇崛,而在于是否有一颗真诚的、热爱生活的心,将情感与温度,一丝不苟地揉进每一个平凡的创造里。

今夜,月光会照在湖南的老家,也会照在贵阳我的窗台。我案头这枚母亲的手工月饼,便是映在我心中的,最圆最亮的那一枚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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