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龙凤碧

五六岁时，中秋是可以吃到香糯糍粑和大胆偷瓜的代名词。

家乡有童谣，唱道：“八月中秋不打粑，老虎要呷你家妈；八月十五遭偷瓜，不准打来不准骂”，三百六十五天轮回到八月十五这天，老家那边的大人们默许甚至怂恿着我们趁着月明风高实施偷瓜计划，但勒令不准带回家。第一次和伙伴们去偷瓜时，我们太贪心了，一个个鼓瞪着眼睛在瓜地里揪出最大的，一路连抱带滚好不容易才带到隆老婆婆家。隆老婆婆七十多岁了，因为和儿子媳妇处不好，索性一个人住在低矮破烂的瓦屋里。孤僻古怪的老人特别高兴我们的到来，她那些缺胳膊少腿的锅碗勺盆们也热情地迎接了大南瓜，我们合作制造出一锅香得过分的南瓜稀饭。心里知道终究是偷盗，所以我们一直压低着声音讲话，不时你瞅瞅我，我看看你，捂着嘴偷笑。因为对灰暗破烂背景下的南瓜味道太过深刻，每次回想那年中秋，嘴上心上总是清冽冽的甜。

八九岁吧，不偷瓜了，开始学着听风赏月。大人们在河边洗澡纳凉，闲聊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我和伙伴们仰面睡在铺满月光的河滩上，把头仰了又仰，一遍遍数满天星斗，看哪颗是牛郎，哪颗是织女，七夕里聚集成桥的喜鹊从哪里来，飞哪里去。河石有圆有扁，将白天采纳得的阳光递至心怀，硌得手脚暖暖——夜色与月光，却如水一般，在身边凉幽幽地淌。

约莫十六七岁，迷上古诗词。“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十二度圆皆好看，其中圆极是中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阕一阕，一句一句，都是那时遇见的。古代人的中秋，古代人的月亮，从古到今亘古不变的一些东西，在岁月里不断堆叠的一些东西，都是那时才慢慢了解，慢慢触摸，慢慢刻骨铭心。

十八九岁里，喜欢并向往着花前月下的美丽，期待并想象着花好月圆的浪漫。遇见喜欢的人会脸红心跳，喜欢的人去喜欢了别人会长吁短叹。在林夕作词、王菲演唱的《当时的月亮》的旋律里，半虚半实写下一篇《圆圆缺缺的憾》，文末为赋新辞强说愁，写下这么一段——

庸庸碌碌风尘转

断断续续半份缘

零零散散的爱恋

熙熙攘攘的贪念

追追赶赶飘更远

圆圆缺缺月的憾

二十六七了，结了婚，生了子，在日子里过着，渐渐地对中秋心生惧怕。一开始，它可怜巴巴地提醒着你，向你要团圆，向你要美满，当看着你实在给不了，便开始横眉竖眼：你说你个女人家，是和婆家人过中秋呢还是回娘家过？是和丈夫孩子过呢还是和亲朋好友过？你在俗世中活，能不借着中秋的名义周全一下世态人情？你不知道藏在精美包装下月饼的味道，人家也不知道你埋在心底的味道。

很快就三十一二，从县城到市区，背井离乡，常生寄人篱下之感，离父母远了，中秋团圆夜更觉冷凉。城市的街道灯火晃眼，城市的工作节奏慌张，即使在中秋夜也难有闲去找找月亮在不在天上，是否无恙。“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辛弃疾的词，以前不能领会其忧愤、哀婉，到一定年岁了才体悟，中秋里显现的满月，是特意来看离人，也是故意给离人看的。

三十四五也仿佛只是瞬间的事。每近中秋，总会对那向晚时分伴着落叶的萧萧风雨怀着几分畏惧。毕竟，过了秋，便又将是寂寥荒芜的冬。而春呢，虽遥遥可思，却是不可触及的。冷月在极度圆满后，将无可避免地被夜风摧残得憔悴缺损，尔后才可能拥有一份淡定的风情。这样想来，月在四季中辗转轮回，在中秋里的获得，实是痛苦、煎熬前一种最璀璨的浪漫幸福。

恍惚间，已中年。或真是应了“四十不惑”，每每看到月饼，条件反射的不再是团圆、美满、甜蜜，是高糖、高油、高脂；每每看到月亮，心里再没有嫦娥，再没有玉兔，满脑子是尘埃、沟壑、凹凸不平的撞击坑，可怜着这位人类在宇宙中最近的邻居、守护者，是一个多么古老、荒凉而布满伤疤的存在。萦绕在心底的，是此生可能再无法见到的人和地方，而后生发的辽阔的没着没落的思念。看久了，无端操起杞人忧天的心：宇宙是否真如刘慈欣先生《三体》所说，是一座残酷的黑暗森林，惟死神永生？

昨夜里十一点过到学校后门接下晚自习的儿子，他仍是和同学最晚走出，一路有说有笑。上车后提醒我中秋节的事，说可惜作业太多，没时间画幅漫画纪念一下。儿子高三了，学业紧张，国庆节假没过完，学校就安排返校上课，我正奇怪他怎么会注意到这种小事，他不无兴奋地与我分享：妈妈，你知道吗，我们地理老师那节课放我们假，喊我们莫刷题了，去教室外面看月亮……

看着儿子青春的脸，想起自己偷瓜时的中秋。哑然失笑。感动莫名。老师的理解与纵容，神似小时宠溺我们偷瓜的大人。

仰头再看当时月亮，遂成光明体，照着也罩着我们，满心满眼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