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9月17日，由中共贵州省委宣传部主办、贵阳孔学堂文化传播中心承办的“文润黔山——多彩贵州‘四大文化工程’学术委员会名家讲座（第六期）”在贵阳孔学堂开讲。多彩贵州屯堡文化等历史文化研究推广工程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紫禁城学会副会长、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故宫学研究所所长王军，通过讲述安徽凌家滩玉龟、玉版的器物造型、平面比例、图案和钻孔之数，揭示了上古时期观象授时、空间测量、宇宙模式、阴阳哲学、创世纪观念等核心知识与思想体系。同时，深入剖析了明清北京紫禁城的规划设计理念，与玉龟、玉版包含的文化信息若合符契。这些人文信息如今在贵州的风俗名物中仍有痕迹，为我们深刻理解中华文明的突出特征，提供了更多元的视角、更丰富的材料。本报特将讲座内容进行摘录发表，以飨读者。

王军，中国紫禁城学会副会长、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故宫学研究所所长、多彩贵州屯堡文化等历史文化研究推广工程学术委员会委员，长期致力于建筑历史与遗产保护研究，获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全国优秀畅销书奖、文化遗产优秀图书奖等，著有《城记》《历史的峡口》《尧风舜雨：元大都规划思想与古代中国》《天下文明：紫禁城规划思想与古代中国》等。

主持人语

越剑（上承建筑工作室主持建筑师；贵州省土木建筑工程学会城乡文化遗产保护学术委员会主任；贵州省傩戏堂文化传播机构负责人；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研究员；世界华人建筑师协会理事）

正如王军所长所说，时间，塑造了中国古代建筑与城市的空间布局，赋予不同的空间不同的文化意义。在中国采用“龟”形布局的古城，是中国古代城市规划中一种非常独特且富有文化寓意的形态。贵阳老城受明代屯堡文化的影响，城垣防御也是按照九宫八卦格局规划，形成九门四阁、九门九市。

王军所长用大量图片和生动实例以及考古发现，从古人的天文、律历、耕种、测量、时空法式讲起，引领大家了解紫禁城的规划设计，比如，为什么文华殿在东边、武英殿在西边，为什么明清时期刑部被安排在天安门广场的西侧，而与民生有关的户部、礼部等一定是在东边等等。从北京中轴线上的紫禁城的比例关系，再到贵州黄平县且兰古国的剪纸，王军所长都在解读着建筑遗产中的自然法则，传递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智慧，用“弥纶天地之道”分析了贵阳老城堪舆学规划，屯堡村寨在二十四节气中的农耕文明，还在贵州民间风物中印证了中原文化对贵州边地文化的输出。

凌家滩玉龟、玉版就像一把钥匙，为我们打开了窥探5300多年前中国先民精神世界和智慧的大门，证明了在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代，长江流域的先民已经发展出了高度复杂的抽象思维、数学计算能力和宇宙哲学观；它连接了史前文化的源头与后世成熟的《周易》八卦、天圆地方思想、天文历法乃至“河图洛书”的神话传说，为中华文明的起源和连续性提供了极其重要的物证。

1987年、1998年、2000年，考古工作者在安徽含山凌家滩进行了多次考古发掘，发现一处距今5500年至5300年，规模庞大的新石器时代聚落群，出土大量精美玉器，尤以龟含玉版的“元龟衔符”名震天下。玉龟、玉版包含了观象授时、天地测量、阴阳哲学、宇宙观、时空观等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内蕴新石器时代支撑生产力发展的知识与思想体系，是中华5000年文明的卓越见证。考古资料证明，新石器时代先民们已经创造大规模农业剩余、兴建大规模都邑和水利设施，推动生产力向前发展的知识与思想已形成体系，历经5000年栉风沐雨，在明清北京紫禁城凝固为不朽的文化遗产，虽历经惊涛骇浪，始终坚如磐石、传承有序、赓续不绝，这是令人浩叹的文化现象。

5000多年前对二十四节气的测定

测量时空，对任何一个文明来说都是首要问题。《周易·系辞》有云：“《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弥纶天地，就是经天纬地，这与时间、空间的测量有关。昨天去安顺市鲍家屯村，当地老乡跟我说，一定要在夏至之前完成水稻的播种。去年我到福建调研，当地农民种晚稻，说“秋前三日有收成，秋后三日无收成”，必须在立秋前三天完成播种。这让我深切认识到测定时间是何等重要，而时间须通过空间来测定，即所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古人说这是万事根本。

测量时空的知识极为古老，直接关系到种植农业的发生与发展。我今天要讲的凌家滩玉龟、玉版，就包含了这方面的信息。

学术界对这套玉龟、玉版予以极大关注，相关研究不断问世，有人认为这是凌家滩先民信仰状况与早期社会形态的见证；有人认为是龟甲随葬传统的反映，与八卦相关，表现了天圆地方；有人认为其中包含了最原始的《洛书》图像，表示了斗建授时的传统等等。相关论述都指向同一个方向——玉龟、玉版的组合与时空测量、纪历明时有关。

凌家滩玉龟背甲上的斗状四孔，显然是北斗的标志，玉版置于其下方，以一圆周二十四位的空间规划与之对应，就形成了《淮南子·天文训》所记北斗在黄昏时指示二十四节气的斗建授时模式。新石器时代遗址和出土文物之中，包含二十四节气信息的，有西安半坡陶盆的二绳、四钩、四维图案，良渚反山12号墓的二十四节玉长管，大地湾F411房址的6×4=24开间数列等，凌家滩玉龟、玉版的斗建二十四节气组合，更为直观形象。新石器时代东部地区以及殷商文化中存在穿四孔龟背甲的习俗，古人以隆起的龟背甲模拟天穹，“天穹”上的斗状四孔，也就是北斗的标志。这样的斗状四孔，在距今8000年的兴隆洼文化人脸石器上已能看到。

因为地球的自转与公转，在每天的初昏观察，北斗的斗柄所指，在地平方位上渐次移行，一岁移行一周，即可据此授时，古人称“斗建”。先民通过对北斗的观测，在东南西北测定了春夏秋冬，如《鹖冠子》所记“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衍生东春、南夏、西秋、北冬，时间与空间合一的观念，对思想艺术造成深刻影响。《史记·天官书》记：“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而北斗的观测方式，在玉龟、玉版上已能看到。

方心八角图案与空间测量

作图分析显示，玉版的总平面和内部图案的构图比例，皆可与玉版的钻孔数列对读，玉版中央的方心八角图案则显示了计里画方、立表参望、勾股运算的空间测量方法，蕴含丰富的文化信息。玉龟、玉版是那个时代技术成就与数术思想的集大成者，堪称一部玉制“经书”。

玉版呈梯形斗状，显现3：4和9：7平面比例。我们发现在新石器时代的文物中，有大量的高等级文物都在运用9：7比例。比如，辽宁红山文化的玉龙，它的主体部分是9：7比例；良渚文化玉琮的神徽也是9：7比例；甘肃大地湾遗址的“大房子”平面也是9：7比例。玉版钻孔的九七数列可与9：7平面比例对读、七五数列可与四维矢标的平面比例对读、九八数列可以解释四维矢标的意义、三五数列表示了一个节气、十九数列可与大圆图案模数对读、九五数列可与九五网格对读，玉版图案则以方圆作图法生成。

作图分析显示，以玉版中心小圆的长径为基数，连续施画方圆，即得外侧大圆的短径，构成2√2比例关系；以小圆长径施画√2倍方形，以大圆短径施画方形，前者为后者的四分之一。 √2涉及方圆相含的勾股关系，古人以周天历度测天、计里画方测地，遂以圆象天，以方象地，这就是天圆地方。《周髀算经》记：“万物周事而圆方用焉”，说的就是用圆测天，用方测地，测定时空才能诸事顺遂。

值得注意的是，玉版中央的方心八角图案还显示了空间测量的基本方法。将方心八角图案中任何一个直角三角形的弦加以延伸，与方心相交，即可构成最基本的空间测量几何运算图形。在这样的图形之中，通过相似直角三角形的勾股运算，即可完成对水平距离与高差的测量。

方心八角图案堪称《晋书》所记“制图六体”计里画方之法的雏形，这类图案在中国新石器时代器物中屡见，上可溯及距今7800—6600年的湖南高庙遗址的早期遗存，在贵州民间民俗文物中也能看到。5000多年前先民已拥有的测量时间、空间的技术，在玉龟、玉版上得到集中呈现。

紫禁城的设计“蓝本”

明清北京紫禁城的建筑制度，与凌家滩玉龟、玉版包含的文化信息若合符契。玉版与紫禁城同为9：7平面比例，合于《周礼》所记“东西九筵、南北七筵”的周人明堂比例；紫禁城建筑设计大量运用的“方五斜七”比例、圆方方圆构图法，在玉版的平面设计中也能看到；紫禁城外朝区域大量分布的二十四节气望柱头，与玉版二十四位圆周规划一样，表示了北斗指示二十四节气的授时方位；紫禁城建筑中屡见的三五数列，与玉版钻孔的三五数列一样，都是对一节气15天的表示；玉版以4个矢标指向四维，与紫禁城角楼对四维的强调，意义相通；太和殿庭院北端石墁方地东西两幅呈现的十九与七用石之数，外朝与内廷之间的乾清门广场，御道铺19块石板，与玉版钻孔的十九数列一样，是对“天地终数”的表现，蕴含“十九岁七闰”之义；紫禁城钦安殿为盝顶，呈覆斗状，这与玉龟背甲穿斗状四孔、玉版平面为梯形斗状一样，都是对北斗授时、北斗崇拜的体现；紫禁城午门、神武门、东华门、西华门顶部造型外方内圆、方圆相含，与玉版以多种方式表达的天圆地方理念意义一致；太和殿、交泰殿、养心殿等建筑的斗八藻井，乾清宫、皇极殿前御道斗八石雕，与玉版方心八角图案一脉相承。玉龟、玉版与紫禁城虽相隔5000年，仍分享同一个时空体系，显示了中国文化的高度稳定性与延续性。

发掘贵州历史文化的价值

中华文化的稳定性与延续性，在安顺的屯堡也能看到。屯堡傩戏对五行的演绎，包括了以观象授时为核心的知识体系，因为五行标识了东南西北中，也就标识了时空；安顺天龙屯堡学堂建于1907年，其建筑窗牖显示的圆方方圆图案、二十四节气规划图案，与距今五六千年的考古学资料显示的情况一致，让我们看到了1912年经学被北洋政府教育部废止之前，一处乡间学堂对文脉的坚守。

考古学资料让我们看到，一万年前中华先民已驯化了农作物，彼时他们已经具备测定时间的能力。自兹以降，此种文化与文明赓续不绝。贵阳老城、安顺屯堡等历史聚落呈现的与山水对应的时空格局即为此种文化的表现。贵州民间民族风俗名物包含的人文信息，直贯史前与历史时期，极为珍贵，亟须保护、整理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