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 谢巍娥 彭林元 摄影报道
当萤火虫在喀斯特峰丛消失,黑暗便如墨汁灌满整个森林。
这是北纬25°贵州茂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一个极其普通的夏夜。
七把强光电筒倏然亮起,光柱刺破森林的黑绒幕布,照见空中悬浮的亿万颗粒。
6月30日晚9点半,记者跟随省林科院院长冉景丞在此进行了一次夜间野外调查。
团队一行7人,在翁昂管理站集结后,分别带上强光电筒、蛇钳、蛇钩、样本袋、驱蚊液、相机等装备,开启了一场充满未知与惊喜的冒险。
毒蛇“布网”
“每次进山,我都很兴奋。”冉景丞说,今天天气不错,下过雨后,路面温度会比周围略高,正是两栖动物、爬行动物的活跃期。“温度差正在唤醒它们。”
电筒强光扫过路面沟渠、石缝、岩壁和树丛,特别是道路两边的石块和烂木头——这些正是目标动物常出没的角落。
道路两旁林深草密,虫鸣声不绝于耳,我们一路缓行,目不转睛地搜索着,目光所及之处,唯见石头青苔暗沉,枯枝杂乱横陈,一切皆静伏于浓重夜色中。
正当我们还在抱怨夜调怕是要落空的时候,同行队员忽地压低嗓音:“看那儿!”大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路旁一块大石头上凸起着一团微暗的轮廓,不仔细看,几乎与石头融为一体,同时还传来一股似有似无的臭气。
队员们屏住呼吸,用手电筒的光束小心翼翼探去,还真是蛇——茂兰原矛头蝮!其灰褐色的鳞甲与石上青苔浑然一体,头呈三角形,腹面浅灰色,有深棕色横纹,一双冷峻的眼睛如两颗深陷的黑色玻璃珠,正幽深地回望着我们,悄然无声地吐着信子。
“小心,它有毒。”冉景丞说,“它的鼻孔和眼睛之间有一处颊窝,如天然红外探测仪,能感知每一丝微弱的温差变化,能在另一个维度里‘看见’世界。”大家轻手轻脚地后退,生怕惊扰了它。
在之后的行程中,竟接连遇到七八条这样的茂兰原矛头蝮。茂兰原矛头蝮属于首次在茂兰发现的新物种,也是易危物种。
气味“蛇语”
夜色渐深,队伍继续前行。
“又有蛇味,注意!”冉景丞低声提醒,空气里,一丝腐臭气味飘来。这气味源于蛇本身,尤其当它感知到危险时会愈发浓烈。队员们的神经瞬间紧绷,脚步放得更轻。
“快!是蛇!”省林科院工程师张旭急促呼喊,在草丛旁发现了目标,但稍迟一步,蛇的尾尖已滑入灌丛,留下S型草痕。
当腐臭味混着蓝靛草香袭来,冉景丞猛然抬手:“蛇在警告!”——那是西南眼镜蛇的气味警报,味道会随恐惧浓度升高。
“我能分辨十多种蛇的气味。”冉景丞说,在山里待久了,人的嗅觉就会变得特别灵敏。
“上货——西南眼镜蛇!”一声低声呼叫打破寂静。科研助理张鹤熟练地用蛇钳将蛇从沟里夹起,置于路面。
被钳制的眼镜蛇在路面昂起前身,颈部皮褶如鬼伞般张开。“嘘——”张鹤向蛇的头部轻吹气,鳞片瞬间折射冷光。
“吹气是挑衅,让蛇感受到威胁,摆出攻击的姿态。”一旁的冉景丞迅速按下相机快门。
“夹蛇有讲究,要稳且轻,不能伤蛇,”张鹤翻转蛇身,露出腹链状鳞纹,“实验室要数清这身铠甲,科研容不得半点刮伤。”他小心翼翼地把眼镜蛇装入样本袋,并仔细对折袋口,防止蛇逃脱。
物种“智慧”
头顶上,各种鸟鸣此起彼伏。
噪鹃的“哇呜——哇呜”声划破夜空时,冉景丞解码道:“这是求偶失败者的哀鸣,夜里听着有点瘆人。”随即他模仿鹰鹃啼叫:“回贵阳——回贵阳”;“还有种鸟叫起来像机关枪,‘突突突’。”
“我脑中存了上百种鸟的声音,有的悦耳动听,有的却像鬼哭狼嚎。”说起鸟鸣,作为有着30多年野外科考经历的“跑山院长”冉景丞滔滔不绝起来。“科考需要情怀和兴趣支撑,累的时候听听这些叫声,也觉得是种乐趣。”他笑着说,“此刻至少有7种蛙在谈判婚约,可惜人类耳朵是台老式收音机。”
一道手电光束定格在路中央——锯腿原指树蛙。冉景丞小心拾起,展示它脚上发达的吸盘,“这是树蛙的典型特征,强大的吸附力让它们能在垂直表面自由移动。”他让记者和队员触摸吸盘,感受那份自然的“抓力”。
这一晚,团队共采集到银环蛇、西南眼镜蛇、茂兰原矛头蝮、丽纹腹链蛇、虎纹蛙等10多个样本,队员们将把它们送往实验室进行系统发育进化研究。
在随后的夜调中,团队还幸运地看到了茂兰另一特有物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荔波睑虎。
夜更深沉,林间寒意渐重。我们手持电筒,在自以为是的搜寻中,以视觉丈量世界;殊不知,我们散发的体温早已暴露在动物们的“视野”里。它们静默蛰伏,不动声色间,已然“看见”了我们。
“这是一种对生命存在全然不同的感知方式,在无声处嘲笑着人类感官的局限。人们自诩为万物灵长,却常忽视了自然界的多元智慧。”冉景丞说,这些动物的存在,提醒我们要谦卑地看待每一个生命体,尊重它们独特的生存之道。
在这片夜色中,人类与动物虽感知各异,却共同织就了一幅复杂而精妙的生命图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