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日报报刊社 贵州日报当代融媒体集团 出版 国内统一刊号:CN52-0013 代号65-1






白泥屯,抑或嘉禾里

■ 木聿

我老家旧名白泥屯,更早一点,她还有一个有点文化有点柔美的名字——嘉禾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乡亲们不经意间就把嘉禾里这个优雅的地名弄丢了!

白泥屯不大,大抵包括今天百兴和曙光两镇的地理范围,面积不到两百平方公里,户籍人口十一万左右。我老家就在白泥屯上一个叫作坐脚的小坝子里,年少时,我们常常以生活在坐脚坝子为傲——那是一个地肥水美的地方。

我的记忆是从家住在坐脚河右岸官厅门口的老宅时开始的。20世纪70年代末,生产队组织修建坐脚河河堤,母亲一边上工抢工分,一边把四五岁的我带到工地以便看护。我对乡亲们当时抬着杠子喊着号子的情景还有些许印象,最好玩的还是母亲她们这些用溜板拖运石头的女工,在把石头卸掉后,让孩子们坐着溜板返回采石场的那个过程。她们拖着溜板在用水浸湿的泥地上快速滑行,让一众孩童有一种坐上汽车飞驰的感觉。和母亲一样的女工,也在孩子们坐着溜板欢呼雀跃时,获得了一种简单至极而又酣畅淋漓的满足与快乐。

当年母亲她们修建的坐脚河河堤,属于鞍山水库的配套工程。鞍山水库因坝址紧邻马鞍山而得名,因为有了水库的调蓄,终年不断又清澈见底的坐脚河润泽着千亩稻田,让高山深谷间的我们,获得了江南水乡一般富庶明媚的滋养。今天,当我从文史资料得知老家曾经叫作嘉禾里时,因为坐脚河及坐脚坝子,因为那些茁壮生长和穗粒饱满的小麦,我自信地以为,白泥屯过去叫作嘉禾里,的确是名副其实的。

小时候,父亲经常带着我到河边洗衣服,不论春夏秋冬。今天的我一直习惯于自己手洗衣服,这或许就是坐脚河带给我的与生俱来的宿命。我喜欢在哗哗的水声里,享受那种一遍又一遍地漂洗衣服的畅快和惬意;喜欢将双手伸进水里,静静感受河水从指间流过的力量与轻柔;喜欢看着清澈的河水,虽然跌跌撞撞却一浪又一浪义无反顾地流向远方。作为一条山间小河,坐脚河没有大江大河的桀骜不驯、汹涌澎湃与变化无常,她似乎永远那样干净明快、轻柔平和,似乎永远那样不动声色、不疾不徐又坚韧执着,始终以一种最自然最平常的样子,诠释着水处下而不争的本分。

白泥屯山高,即使是两山之间眼睛看得见、张口叫得应的地方,路途也十分遥远。三十年前,不管这种遥远有多远,年轻的我们都只能用双脚来丈量。我在乡下教书的时候,经常在屯上各个地方之间往来,从长冲、坐拱,到营头、法杓,还有河溪、大坪地、水头寨和皮匠湾,我和同事们时常顶着烈日或者暴雨步行。那时喝水不方便,中途渴了,要么就近向路边的人家讨一口,要么是遇到山泉或水井,双手掬起来,一口气灌个饱。下乡检查工作,晚上大多住在当地老师家里,偶尔也和住校的老师挤一挤。

因为没有高速公路连接,白泥屯曾经地处四县交界的区位优势变成了劣势。现在我从贵阳回老家,在县城下高速后,离家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曾经的地肥水美变成了今天的山高路远。好在纳晴高速今年将建成通车,已从我老家坐脚河右岸的三岔路口,修了一条二级公路跨越水公河后接纳晴高速,以后回家至少可以节省半小时。这不由得让我想起民国年间在行商路上被土匪残杀的曾祖父,据说就在离家直线距离不到二十公里的马鬃岭一带,曾祖父和脚夫被土匪绑架后杀害,最后只得建了个衣冠冢。作为一个无神论者,虽然我对宇宙之大与人之微妙有着切实的体认,但对于普罗大众改变命运的渴望和不屈从于命运的坚韧,我始终怀有深深的敬意。

祖父曾做过私塾先生,父亲当过乡村小学教师,我和妹妹读的是师范学校,毕业后都做了老师,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偶然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衣钵传承或命运轮回。对我们一家三代来讲,选择做教师,还是出于谋生的需要,祖父背井离乡去到今天的水城区化乐镇泵井村,在大地主手下做私塾先生兼司书。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祖父想的一定不是受不受人尊重,而是在仰人鼻息间怎样才能把一大家子人养活。20世纪60年代初祖父中年早逝,当时初中尚未毕业的父亲只得辍学。父亲身体瘦弱,在大集体拼体力抢工分的年代几乎无法养活自己,后来还是在我二舅舅的推荐下,才得以到村里小学做了民办教师。尽管民办教师当时收入微薄,但毕竟比靠体力劳动抢工分挣得多一些。父亲深知自己一缺劳力二缺胆量,终其一生都老老实实地守着教师这个饭碗,直到五十多岁时,才通过考试转正成为公办教师。到了我和妹妹读书择业的时候,几乎从未走出白泥屯高山深谷的父亲,不得已让我们报考了读书省钱的师范学校。

母亲也出生于白泥屯,是一个极为强悍的人。母亲的强悍,一方面可能源自于她在家中排行最小,受到的娇宠可能多一些,慢慢就形成了要强的个性;一方面可能是来自她成家后艰难的处境以及我父亲软弱温良的性格,如果她不硬气一点,我们这个家可能就会沦为遭受他人鄙夷的境地。母亲的性格是生角带刺的,即使现在,七十多岁的母亲偶尔还是会一言不合就要爆发。让我佩服的是——母亲学习能力强,上过一年初中,年轻时能阅读民间故事之类的杂志,至今还认得很多字;母亲还做过村妇女主任和几届镇人大代表,她反应快,口才好,说话抓得住道理,做事有章法。作为染坊小老板和私塾先生的后代却温良胆小的父亲,与作为贫农和文盲的后代只读过几年书却聪明强悍的母亲,那是怎样的一种宿命,让相差了将近十一岁的他们,在白泥屯这块逼仄的土地上,在痛失了两个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之后,要有怎样强大的内心,才能不被艰难困厄的生活击垮!

白泥屯虽地处边远,但商业发展还算比较早。康熙年间,江西商人落业于嘉禾里,在坐脚大石板建立了猫场,形成了白泥屯的第一个乡场。母亲的娘家就在猫场,她经常讲起自己十多岁的时候,就带着她的侄儿、我的大表哥以及年龄相仿的同村姐妹,趸鸡蛋到贵阳去卖的经历。

因为地肥水美,屯上生嘉禾,从这个意义上讲,白泥屯的确不愧为嘉禾里。在贵州西部的纳雍,老家的农业生产条件相对来说还算比较好,今天,爽滑筋道有嚼劲的百兴小麦面条早已是名声在外。

因其地形险要,历史上素为兵家必争之地。明末清初的刀光剑影,乃至民国年间的兵匪战乱,还有屯上的猴儿关、拦马墙、营盘上、刘家船、杨家营,这些早已远去或者至今尚存的地名,无不在告诉后来者,这里曾经历过的金戈铁马、刀枪剑戟与征战杀伐。

因为白泥屯的确有白泥,顾名思义,白泥屯自然应当叫作白泥屯。我的两位舅舅,早年就靠着白泥屯的白胶泥,学会了做砂锅这门陶艺活,也因此找到了一份养家的营生。

写到这里,我终于不再纠结老家是叫白泥屯好还是叫嘉禾里好。其实,不管是白泥屯抑或嘉禾里,老家一直都在那里;不管是白泥屯抑或嘉禾里,老家一直都在我心里。

--> 2025-04-25 1 1 贵州日报 content_150828.html 1 白泥屯,抑或嘉禾里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