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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味

卢惠龙

鲁迅先生在《祝福》中说,旧历年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中国人的快乐本来就根植于人间的烟火气,来于世俗的快乐,是市井闲情偶得的生活艺术。全民都过年,不论腰缠万贯,还是两袖清风,不论身居故土,还是远在他乡,好歹都得过年,让久久劳累、久久奔跑的身心,歇息下来,安静下来,享受一回天伦,享受一回温情。于是,过年成为长途跋涉中的一个驿站,成为辛劳奋斗中的一次滋润。

小孩子们最爱过年,既能穿新衣服,还收压岁钱。小口袋里塞满了糖果,花生。我的孩童时代,在过年前几天,家人都要买来许多平时吃不上的,各色各样的零食点心。我最难忘的是,过年前,看妈妈做蛋饺。夜晚,灯光摇曳,我们围着一盆炭火,妈妈把调好的蛋液,舀一点在勺子里,就着炭火滚动两下,黄黄的蛋皮就形成了,再把肉丸放进去,把蛋皮一卷,稍候,一个蛋饺就做好了,夹出来放在碗里,不一会,碗里就有了许多金色的小船。姐姐这时爱在一边烤糍粑,气味很香。我无忧无虑,爱拿了火钳,把盆里的木炭拨来拨去,看着红的木炭,白的炭灰,很温暖、很惬意。

20世纪70年代后期,物质还不富裕。过年前,小车班的安师傅,凡是开着他那辆嘎斯69去赶乡场时,都会叫上我,常常是去兴仁的雨樟或贞丰的平街买肉、买油。贞丰平街的肉最便宜。偶尔也去普安夜郎坝买牛干巴,这里的牛干巴是选健壮的黄牛后腿精肉制作的,质量最好。

回来以后,我就要围了围腰,熬油,做腊肉,做香肠。其实,为什么要做香肠腊肉呢?吃新鲜肉不好吗?这是农耕时代留下的传统了。做香肠,腊肉让人久久地有肉可吃。那肉里加了那么多盐,只是一种防腐罢了。而过年的饭桌上,少了腊肉香肠就平减了过年气氛。

力不缚鸡、眼高手低的我,站立着,不厌其烦地清洗肠子,小心翼翼地把切好、加了各种调料的鲜肉灌进肠子里去。这是一个小小的技术活,在肠子口那里,套了一个钥匙圈,把肠子撑开,边放肉,边用手捏,让肉下滑。到了一卡长的时候,用针戳几下,把里面的空气排出,然后用细细的麻线捆起来,一节香肠就告成功。依次循环往复。当香肠做好,就选一个通风的地方挂起来。这时要交代孩子,走路看着点,别碰落了香肠。慢慢地,香肠收水,萎缩,就有模有样了,就会往下滴油。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阳台上,都有这道景观,在当时,它还是我们冒沙井宿舍判断一家殷实的尺度哩。

在丰都,纳灰那边,我看见一些农家,他们宽大的柴火房里,在那两口并列的大铁锅之上,挂满了无数腊肉,最少是一头猪的分量。一条条的腊肉,肥瘦相间,经过熟稔的熏烤,色泽油亮,林立成行。比起我们冒沙井宿舍阳台上的悬挂,大气太多,把我们甩了几匹山,心中无比羡慕。还有呢,他们寨邻相聚在一起,热气腾腾地打糍粑,一双双汗油生亮的手臂,随性地上下挥舞,引来无数的围观者,品尝者,有人揪了一坨热糍粑,蘸着豆面、酥麻,抢先享受。这令我等望洋生叹。

接下来,就该打扫门庭,贴春联了。我家的客厅,平时就像贴大字报那样,几乎都贴满了英语单词,供孩子学习、记忆。这时,要揭去一些,贴上红红的“福”字,和“喜来心悦,宜入新年”之类吉祥祝福话语。门口呢,“福门紫运龙年盛,禄泽星月旭日升”。门楣上是“天宫赐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大红的春联一上墙,节日氛围立起,年的颜色就出来了。

年夜饭,是过年的关键词。饭桌上特别拥塞,大碗小盘,盘碟交错,各种香味,相互掺杂,腊肉香肠坛子肉滑溜里脊白油肚尖盗汗鸡……都是平时很难吃到的。当然还有老人亲手拌的折耳根,一清二白的水煮儿菜等等,一上桌,大家就大快朵颐。偶尔发现一只偷油婆,大呼小叫。油汤溢出,手忙脚乱……

那年,我分配到敬南工作的大学同学来兴义公干,我请他来家吃年饭。我跑去场坝稻子巷口的那家烟酒店,看中了货柜上最贵的杨林肥酒。那个售货小姐说,杨林肥酒是云南杨林县产的,特殊的是用肥肉和酒曲发酵酿成,好卖得很。我买了一瓶回来,与同学杯来盏去,猜令行拳,兴奋得不行。似乎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这么香的酒。出拳时,声音响亮,脸庞红涨,很是少见。我们佐以油炸花生米、醉腰花,那滋味妙不可言。三杯酒下肚,飘飘然,昏昏然,血脉偾张,就把持不住了。不一会,酩酊大醉。明明醉了,还说我一点没醉。身子歪歪斜斜,荒腔走板地哼起:“我坐在城楼观山景,只见得眼前乱纷纷”,东一句,西一句。一大家人,嘈杂,热闹,亢奋,还有点紊乱,可它却是真真正正地其乐融融。

酒足饭饱,清茶一杯。就傻乎乎守着8寸黑白电视机,等候春晚了。要想看看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小品又会有什么新招。

当新春的钟声响起,最庄重的时刻到了。我们就在宿舍楼廊里放鞭炮,鞭炮声在逼仄狭小的楼道闷闷炸响,震耳欲聋,满地厚厚的红色纸屑,最有喜气。跟着,又在窗台上放烟花。夜空,烟花四起,构成明亮耀眼的图案,璀璨无比,人世的精彩仿佛渐行渐近……

是的,过年就是每年给普罗大众配发的一次“乐子”。大众也完成了以红色、巨响驱除传说中的“年兽”,保护家园之责。

春矣秋矣,过年的内容形式在不断改观。依然是无处不在的金色、红色,带着喜气、热烈。铺天盖地的过年广告,大肆宣传的贺岁片,都暗含商业动机。在家吃年饭的人在递减,酒店除夕夜宴爆满,座无虚席。年夜饭得提前预订。除夕之夜,许多家庭的窗户,灯都不亮,他们不在家过年。

酒店四周停满了车。为争停车位,还闹得不愉快,息事宁人者则说:算了算了,大过年的,何必呢?酒店里,厚重的窗幔直直地垂下,划断了街景和市声。洁白的餐布雪亮的杯具纤尘不染,服务员个个挂着职业的微笑,一招一式都规格化、程式化,碗筷酒杯调羹有序排列,温热的擦手毛巾叠出花样,上菜有条不紊,还熟练地报出菜名,虽然普通话带有浓厚的乡音。拼盘的凉菜是摆成图案的,汤是每人一盅,自酌自饮,井水不犯河水。餐桌的转盘缓缓转动,不用相互劝菜。全体,文质彬彬,温良恭敬。离开酒店一上路就有人查酒驾,所以彼此都不劝酒。饭桌上,频频举杯,红酒为主,外加鲜榨果汁。尊老爱幼之后,话题又找不着北,或者,东西南北,远天远地,八竿子打不到过年人。酒桌上,也有低头一族,专心刷屏,他们内心,另有所属,仿佛与周遭无关。

我在这样的包房里,总有“生活在别处”的感觉,酒店里没了家中的凌乱、忙乱,没了家里小盘叠大盘,没了菜汤溢到桌上,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猜拳、调笑、幽默甚至醉倒。再也听不到我坐在城楼观山景的黄腔黄调。再往远处说,不必远天远地去赶乡场,不必费心去灌什么劳什子香肠,不必为一瓶酒跑路,这对普通人的生活情趣是增是减?比起以前厨房飘出的烟火味,比起锅瓢盆碗的混响,这种酒店的文明,似乎,没了烟火气,没了世俗之乐,反显不真实。

过年就是温情缠绵就是雅兴诗性,就是笃定的团圆笃定的快乐笃定的体验,虽说短暂,中国人从懵懂少年到耄耋老人,还是需要的。要不然,我们手里的繁华,会不会在不经意间透出走样呢?

过年,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积攒了一年的荣耀和委屈的打工仔,千里迢迢,千辛万苦,从外地赶回家过年,他们心属的是那魂牵梦萦的温馨一隅,扑向妈妈的怀抱,吃妈妈亲手凉拌的、佐以许多手搓糊辣椒的折耳根。还有响皮蹄筋黄花菜,这是终生难戒的口舌之欲,而不是大酒店摆成图案的拼盘凉菜……

是不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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