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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相思长

■ 时庆荣

我对父亲的印象不深,模样很模糊。父亲走的时候,我刚满七周岁,父亲年龄不大,仅在人世间走过三十四个春秋。

说来很是奇怪,父亲走后,家里竟然找不到一张他的照片,就连父亲当年从部队退伍回乡,退伍证上也没有照片。

清楚地记得,我把父亲的退伍证拿在手上,里外都看过。那是父亲走了之后,母亲从外婆陪嫁给她的紫檀木箱里找到的。

一个红本本,里面有当时国防部部长的名字。本本里有日期,有父亲的名字,有“神射手”三个字。后来,不知何故,这个红本本再也看不到了。

父亲出生在苏北里下河一个叫马之湾的地方。马之湾是一条河,一条与外界相通相连的河,南北宽不过五十米,长三公里。东入蚌蜒河,到泰州。西过万亩草荡,入卤汀河,经老阁,到兴化。马之湾的南北两岸有四五十户居民,祖先们在马之湾生活耕种了上百年。

父亲初中文化,在部队服役期间,学习了不少知识。父亲在辽宁锦州服役,曾参加过天安门广场东侧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建设。早些年,我在兴化市民政部门查到了父亲的档案,父亲离开部队后被安排在兴化电厂工作。遗憾的是,档案袋里也没有父亲的任何照片。母亲说,你父亲模样跟你三叔一样,又说,你妹妹的脸,就像是从你父亲脸上剥下来的。

父亲和母亲刚结婚时,与我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后来,父亲用一年时间,撑船去草荡边挖来带草的土块,晒干做成土墼墙,又精心筛选了稻草,买来一些树干竹竿,请家里的亲戚,在我出生前,在爷爷家不远处,搭建了一个丁头屋。终于,父亲和母亲有了自己的小窝。

有几个场景,我一直铭记在心。

我大约四岁时坐在父亲的怀里,爷爷站在跟前为我剃头,父亲说:“乖孩子,不动不动。”没想到我突然扭动了一下脑袋,爷爷手中锋利的刀片划破了我的左眼皮,瞬间,血流了下来,我吓哭了。父亲连忙从口袋里拿出手绢为我擦血,不停地哄我“乖孩子,没事,不哭”,至今,我的左眼皮上方,有一道细细的疤痕。

父亲逢节假日,常回家拾掇门口的小菜地,帮母亲干农活。

记得有一天上午,我坐在岸边静静地看着河的中央。河中央,母亲站在船尾,手握竹篙,稳稳地停住船。父亲站在船头,手里抓着一副罱子,两根竹篙分开又合上,然后,就见父亲使劲地把淤泥拖出水面,倒进船舱。

淤泥做肥料,河道也干净了。五十多年前的马之湾,河水清澈,鱼儿结队成群在水中游荡。夏天,我和小伙伴们在河里游玩,脚底下是滑溜溜的。

小时候,我喜欢骑在父亲的肩上随父亲去庄子上买菜。回家的路上,父亲走在前面,手里拎着一个很小的竹篮,我跟在他后面,边走边啃烧饼。父亲走走停停,回过身,笑嘻嘻看看我,那是我最开心最快乐的时光。

父亲性格秉直,爱管事。父亲在世时,生产队会计经常有意克扣社员的工分和口粮,大家敢怒不敢言。有人到我家里,暗暗告诉我父亲。父亲很气愤,找会计查账,让他定期公布账目,让社员心里有底。为此,会计对我父亲,甚至对我母亲怀恨在心。

父亲很有个性,脾气暴躁。一次他和我母亲吵嘴,拎起家里的木头圆桶猛地砸在堂屋地上,地上散落了一堆木板。没过多时,父亲自知理亏,第二天就把箍桶的人请回家。

父亲勤劳持家,目光长远。父亲在屋后的河岸上,栽植了二十多棵杨树,施肥灌水,修剪除草,精心呵护。十几年后,它们棵棵长大成材,砍伐后能够卖钱易物,成了我们一家困难时期的救命树。

秋日的一个早晨,秋风萧瑟,落叶飘零,也许是感觉自己命不久矣,父亲最后一次去县城治病,临行前,把我奶奶叫到他的床前。其时,我的爷爷已经过世。

父亲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吃力地对奶奶说:“妈妈,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要照顾好三个孩子。”

奶奶哭着说:“你个呆怂,瞎说什么啊,不会有事的。”

我站在床头,看着父亲,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跟奶奶说完话,父亲伸出右手,抚摸我的小脸,他的手是凉的。父亲对我说:“儿子,不要太顽皮,要听妈妈的话。”我不停地点头,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母亲年轻漂亮,父亲以为他走了之后,母亲会改嫁,没想到我的母亲却是一位坚强的女人,她含辛茹苦,硬是把我们兄妹三人拉扯成人,九泉之下的父亲该感到欣慰了。

父亲疼痛难忍,三叔和本家金福大伯借来一条小船,他们一路划一路撑,送父亲去县城治病。小船一路向西,经过我大伯门前时,三叔后来告诉我,父亲费劲地跃起身,扭头向北看去,他想见大伯,可能有事要说。大伯那时是另一个生产队的队长。

父亲当天下午在医院闭上了眼。三叔和金福大叔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带着我的父亲拼命往家赶。船入草荡,已是半夜,天空一片漆黑,他们迷失了方向,在草荡里转圈,怎么也走不出草荡。五个多小时后,天开始亮了,他们才找到了回家的路。

“小党,金高(我父亲的名字)回来了。”

大清早,门外传来了大伯的声音。

“啊!”母亲惊呼一声,快速穿衣下床。这一天恰好是母亲30岁的生日。

亲戚、生产队的社员、马之湾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起涌来。

堂屋里,一块门板架在两张长条木凳上,上面铺了一张草席。父亲安详地躺着,穿着黄色军服,里面是白色的衬衣。

两天后,当四个成年男子拎起草席的四个角,缓缓地将父亲放入木头棺材时,屋里哭声一片,撕心裂肺。父亲照料了十多年的大妈,我半瞎半聋的大奶奶,像疯了一般冲上前去,趴在棺材边,不让盖棺,哭喊着:“儿啊,我的儿啊!”

墓地在马之湾东段,那里有马之湾的先祖。

父亲在地下长眠之后,母亲领着我、妹妹还有弟弟,开始了磨炼我们坚强意志的苦难生涯。

一念秋风起,一念相思长。岁月流逝,时光匆匆。五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每当我忆起父亲,心里总是充满了温暖、悲伤和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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