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纯亮
冬眠已久的黄鳝,惊蛰后开始活跃,农人也仿佛在这时,比以往活跃一些。犁田前,田里的水要放干或留少许,表哥赶着水牛,深一脚浅一脚地吆喝,那些被犁铧翻起的肥土,糯而黑,光光滑滑,我喜欢跟在表哥身后,手里拿竹筐,或者水桶,弯腰捡黄鳝。表哥喜欢把他犁出来、我捡得黄鳝,在同伴面前炫耀一番,然后相约大家,在野外来一顿柴火烤黄鳝。
我有一段时间上学住在姑父家,吃黄鳝、田螺、螃蟹、牛蛙等这些东西时,姑母从来不让我们带回家来做,这正合了我们搞野炊的意。我嘴馋,又偏不忍杀生,表哥整理这些食材时,我想尽各种办法,避而远之,但还是有意无意地知道,他杀黄鳝的方法:用一根针固定黄鳝头部,用另一根固定黄鳝尾部,“欻欻歘”把黄鳝剖开,刀片横过来,麻利地将其肚中的脏污一刮而净。表哥总让我拾柴,我喜欢捡拾马桑树、榛子树和野栗子的枯枝,有时运气好,还可在上面采到野生香菇,我们的野炊便会增加另一道原生态美味。如是暮春,还可以采来成熟桑葚,火塘中烧上一些洋芋,配上用新竹筒打来的山泉水烹饪的鲜鳝鱼,尽管相比现在吃食丰富的野炊有所单一,但那种鲜美诱人的味道,一直延续至今。
黄鳝可以做的菜多,但做得“肉不散皮无损而腠理尽断”,这个度很难掌握,表哥可以,黄鳝段配以信手拈来的生姜、大蒜、薄荷、紫苏和香草,只需再撒点盐,口感细腻糯滑得让人折服。江浙、两广、川蜀等地的黄鳝做法多样,可以鳝糊,略微粗一点的,刀拉开,去骨,适合做虾爆鳝、鳝丝,也可菜油爆、猪油炒、麻油淋、小锅烧,可以做成清汤型,也可以做成麻辣款。我在佛山吃过黄鳝煲,煲中有腩肉笋,清淡鲜美,口留余香。前不久偶然读到林清玄的一篇短文,才发现他也是一个钟爱黄鳝的人。少时,他母亲常把商贩卖剩的鳝鱼骨头要回家,炸酥脆了给他们当零食吃,据说香脆无比,这个我倒是没有尝过。
相传,常吃鳝鱼可增长力气。老家还有老人把走江湖的人通称为“卖大力丸的”,清代医学家张璐的《本经逢原》提到的大力丸,是将熊筋、虎骨、当归、人参等碎成末,“酒蒸大鳝鱼,取肉捣烂为丸,每日服一两许,空腹酒送下。”读这种文字,感觉自己也像是吃了大力丸。《西游记》中,鳝鱼就是个力士,“龙王又着鲌太尉,领鳝力士,抬出一捍九股叉来。”
除了犁田时可捡黄鳝,我们也经常在夏天去田里抓。黄鳝白天时喜欢躲在洞里“修身养性”,夜间出洞来觅食昆虫及其幼虫,发达的嗅觉让其不愁填饱肚子。蜻蜓幼虫、小虾、龙虱是黄鳝最爱,它们也能吞食蝌蚪和小鱼,甚至大鳝还会吞食整条小鳝。有一次我抓住一条差不多一斤重的大鳝,就是在它捕食小鳝时得手的。黄鳝雌雄同体,幼时是雌性,产卵后就渐变雄性。难道我捉的那条是雄黄鳝吞食雌黄鳝?
夏,择朗晴夜,有稻花扑鼻,星月相伴,相约数人,手持电筒,往水田间走一趟,便会有很好收获。用电筒照着出洞捕食的黄鳝,不受太多惊吓的话,它几乎不会动,如惊扰太多,它便溜之大吉,避免自己成为囊中之物。捕鳝时,顺便还可以抓点螃蟹、泥鳅。事毕常常已至夜半,彼时的天穹,满天星斗密密麻麻,银河缥缥缈缈,一片被风吹起的柔软白绸,其时,蛙鸣和着蟪蛄鸣叫,漫过谷禾、漫过草叶,让人忘却瞌睡,也忘却一切忧伤与不快。返程时,一路溪流潺潺,按捺不住喜悦,随之浸入大地肌理,默默润泽庄稼和生活。
白天抓鳝,难度要比夜晚大,黄鳝洞一般分进出两个,像一个滑溜的小隧道,用中指沿“隧道”前进,黄鳝受惊吓,便从另一个洞口缓缓出来。聪明黄鳝还会狡兔三窟,将住所搞成多个“隧道”串联起来,遇到危险,它便多了一些逃走机会。黄鳝全身有黏液,只有一条三棱刺,肌肉发达,喜动,徒手抓则很需技巧,一般是把中指弯成钩状,夹住黄鳝的小蛮腰,让其卡在食指和无名指间,多下点力气,它就不容易溜走了。当然,用特制的夹子来夹,再好不过。
鳝鱼在文学作品中不少见。《水浒传》中间接描写过鲁智深吃鳝鱼,鲁智深在五台山出家后,不学坐禅,选了中间的禅床倒头便睡,禅和子只得叹气道“善哉!”鲁智深便道:“团鱼洒家也吃,甚么‘鳝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鲁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又好吃,哪得苦也?”此刻的吃货鲁智深,像一个脱口秀演员,又像一头执拗犟牛。
“我会调和美鳝,自然入口甘甜。不须酱醋与椒盐,一遍香如一遍。满满将来不浅,那人吃了重添。虚心实腹固根元,饱后云游仙院。”这是元代马钰的《西江月·赴胡公斋》。嗐,吃个黄鳝,搞得这么文艺俏皮。
不久前去乡下,看着原来茫茫无际的水田,便又怀念起鳝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