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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堡纪事

“云峰八寨”之一本寨。 杨爽 摄

高洪波

我很意外地接受了贵州省作协的一个任务,采访安顺的屯堡。之所以对屯堡感兴趣,源于两件事。

一是在2008年11月借颁发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的机会,我首次走访了一个屯堡——位于安顺市的天龙镇,有六百年的悠久历史。他们的语言、服饰、建筑、生活、习俗,甚至饮食文化等方面仍保留着六百年前的传统,被人称为“明代生活的活化石”。在那次访问中,我见到了数百年以上的古屋和斑驳石壁。在那里,女孩子称“小娘娘”,男孩子称“小爷爷”,据说这是六百年前应天府的称谓。天龙屯堡有很多银铺,而且我还看到了一场有趣的地戏。由于那次印象深刻的邂逅,所以这一次我以为是让我对天龙屯堡进行再一次的造访,没有想到却并非如此,而是去了另外号称“云峰八寨”的屯堡,叫云山屯和本寨。

二是当年我在云南从军的时候,军营外面的村子无一例外都拥有军事色彩。比如说大薛营、小薛营,这是紧邻我的大荒田驻地的两个村子,此外旁边还有前哨、前卫、哨上、马舍所等等。当年我和驻地附近的村民聊天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说自己的祖上是从南京过来的,而且地点说得非常清楚,叫南京柳树湾高石坎。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但我对这些来自江南而如今已经成为云南土著的人有一种敬意和好奇。

这次应约访问云峰八寨的两个屯堡时,安顺的作家们陪同着我,一路向我认真讲述屯堡的历史,还赠送我他们创办的《安顺文艺》,里面有很多屯堡的资料。这补充了我若干年前对于屯堡知识的空白,也解答了我久远的疑问。

我知道安顺地区在历史上是个特殊的军事要塞,素有“滇黔锁钥”“黔腹滇喉”的战略地位,是夜郎中枢和明军军屯的所在地,也是一个由商人和军人组成的繁华的驿站。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建立明朝,但是西南地区没有进入他的控制区,四川有明升的夏政权,云南有元宗室梁王——当年郭沫若著名的历史剧《孔雀胆》,写的就是梁王的故事。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开国皇帝朱元璋派汤和、周德兴与傅友德、顾成等进攻四川,明升投降了。过了几年,他又派傅友德为主帅,蓝玉、沐英为副帅,顾成为先锋官,率军30万从南京出发,远征云贵,民间称为“调北征南”“洪武平滇”。这是明初一次统一疆域的战争,30万大军当年就攻占了昆明,次年2月又攻下了大理,西南地区终于纳入了明朝的版图。

大明王朝有一种特殊的军事制度叫卫所军屯,这是具有创见性的、针对性极强的一项制度。我当年所在的云南若干村寨就是卫所制度的历史遗存,而这次到云山屯和本寨,我更感受到了当年的军事和政治策略的重要影响。云山屯事实上是很重要的交通线,从这里可以抵达云南,抵达我当年从军住过的曲靖一带,所以它的军事防御作用处处可见,甚至店铺里边都有着很独特的历史痕迹——它的柜台很高,因为它面对的不是一般的行人,而是马上骑士。这里还有作为防范措施的猫眼以及前后防备森严的寨门,这一切都让我感受到了六百年前往事的遗响。

参观云山屯时,导游是个穿着古典服装的小姑娘,姓张,刚开始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领着我们走过漫漫长街,一路耐心地讲述着。旁边有很多正在进行绘画写生的美术学院的学生,我过去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人告诉我,他们来自兰州。从大西北的兰州来到大西南,从戈壁大漠来到这山清水秀的云山屯,难怪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房一瓦都进入了美院年轻孩子们的视野里和画板中。

走着走着,我突然看见一棵李子树,上面结着小小的果子,还挂着一个牌子:“乱摘李子者罚钱100元,特此公告。果树人张,24年5月30号。”这分明是不久前给游人们的警示。谁写的这张有意思的公告?顺着斜坡走下去,在玉米叶子和屋檐的缝隙中,我看到低矮处有一个老人正在洗涮着什么。我信步走下台阶和老人攀谈,老人自称姓张,已经80岁了,几代人都住在这里。聊着聊着,我看见他家堂屋里一面墙的红纸上的字:“神圣一堂常赐福,祖宗百代永流芳。”这是竖写的大标题,字迹很清秀,和公告上的字几乎一样。旁边有小一些的字注明着“天地国亲师”,此外还有“天地盖载恩,日月照灵恩,国王水土恩,父母养育恩”。在这些字的旁边好像还供奉着很多先贤,比如说“四员官将、和合二仙、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四配十二哲、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张氏堂上、历代高僧、远近姻亲、考妣神位”等。香案上供奉着几瓶酒和米饭,这分明是一地地道道、具有浓郁传统气息的农家。看见堂屋的供奉,我想起了当年在黔南都匀,我们以中学生的身份在乡间农民家进行助民劳动的时候,农家堂屋最显著的位置供奉的便是“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和现在张姓老人家堂屋里供奉的可谓异曲同工,只不过这里把“天地君亲师”的“君”字替换成了“国”字——供奉依旧,字迹依旧,传统和民俗依旧。

门口左右门板的红纸上写的两个字也很有意思:一面是“胡帅”,一面是“秦军”。好像看我有些疑惑,老人笑道:“‘胡帅’自然是尉迟恭,‘秦军’自然是秦琼,这是两个门神,我用红纸黑字代替了。”这真是一个快乐、幽默的老人。正聊天时,他的老伴回来了,跟在她后面的正是刚才陪伴我们的小张导游,之前看我来到了这间农舍,估计因为时间紧张,她就去招呼另外一批游客了。此刻,她在老人面前开心地笑着叫“爷爷”,我才知道这小张导游叫张婉云,张姓老人叫张荣昌,小娘娘原来是他的亲孙女,这个巧合让我不禁笑了。祖孙共同在我们这些外地游客面前,表达出了浓浓的亲情。

我们和他们合影,背后的窗户上还有两行红字,“窗前游客好玩耍,室内老人百岁安”,横批是“老幼常安”。我关注到了张老人古宅的房号是云山村184号,下面还有一个蓝色的标志:信用户。数百年来,张家一代又一代就在这里驻守着,旁边邻居们的宅院已经空了。在这个屯堡里边,据说仍有十几户人家居住,空宅不少,但烟火气依旧,生活气息浓郁。我还看到了建于20世纪30年代的一座金姓人家的住宅,据说是上海设计师设计的,可见这云山古堡当年是相当繁华的,这堡里面的生意人很多,富户不少。而现在,主人们已经纷纷离去,在马帮走过的交通要道上,昔日的繁华变成了历史的烟云,但我仍然能感受到当年这座云山屯留给四周的巨大影响。

云山屯以东南两屯门为前后关口,里边的古民居建筑在街道两侧,有寨墙、街巷、碉楼、寨门,防御功能非常突出,后来屯军改民逐渐变为农商结合的村落。古屋、老汉、绿树、繁花之外,还有一个培训干部的大四合院,寨墙留着若干时代的痕迹,云山屯的确令人入迷。据说在清末时期为避战乱,这屯子里曾接纳过3万多人避难。2001年,国务院把它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5年,它成为贵州唯一获得“中国历史文化名村”称号的村寨,当时获得这个称号的,全中国也只有24个村寨;十二年前即2012年,还被住房和城乡建设部等部门第一批列入传统村落名录。

此行的另一个屯堡是本寨,本寨更是一个极具防御性的易守难攻的村落。在寨门上,有两行对联“六百年风云暗蕴,八千里星月可追”,字体遒劲有力,对本寨的历史进行了高度概括。本寨号称“石头上的江南”,巷道皆为“丁”或“七”字形,每面墙体都开有凸形的观察孔以及十字形的箭孔。碉楼耸立在民居之中,俯视远近,互为犄角,是冷兵器时代的一种典型的防御建筑。本寨有首民谣:“石头的地面石头的墙,石头的瓦盖石头的房,石头的碾子石头的磨,石头的碓窝石头的缸。”我们在本寨吃了一顿农家饭,在吃饭时,我果真见到栖在石墙上的石水缸,它如石槽般嵌入墙内,隐蔽而且方便,设计人之巧思可见一斑。和当地的作家们一起品尝贵州土菜,几个朋友中,有的是中国作家协会的新会员,专门研究安顺的土语;有的是派出所所长,喜欢写古诗。他们聊起当年的先锋顾成将军的往事,以及两类屯堡人不同的生活形态,趣味横生——有的是骑马征战来的,昂首挺胸;有的是捆绑押解来的,垂头丧气,所以才传有“解手”之说。

在四知堂内,我们喝苦丁茶、吃松花糕,度过了半日的闲暇。我注意到本寨的楹联文化非常丰盈,在四知堂内,我看到了“四知遗训家声远,三相流芳世泽长”;也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一批格言古训,它们被两行红字所概括:“文化正在生长,历史仍在继续……”

两个古村落,一日快乐游。在安顺,在屯堡,我找到了答案,消解了我在云南从军时对四周移民村落的久远的疑惑。在与张荣昌老人短暂的交谈中,我感受到了屯堡人的快乐、幽默,以及他们对自己文化的几分固执的自信。

告别屯堡、告别云峰八寨、告别这灵秀的山川时,我想,历史有时候可能正是这样一步步地向我们走来,又一步步地离我们远去的。

(作者系中国作协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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