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鹰
见过许多次海,茶海却未曾见过。是的,茶树的海洋,绵延几万亩,湄潭当地人称之为“万亩茶海”。我相信,这样的“海”,许多人也和我一样,未曾见过。
我有幸与这片茶海相遇——那简直就是一场视觉的盛宴。
当时已是晚秋,黔北的气候仍是温润的,天边像是被什么人用淡墨涂抹过,悄然映衬着峭拔而不失秀美的山峦。山中的色彩,也有些波澜了,宛若画卷,一幅幅在人眼前铺展开,有一种目不暇接,恨不得融入这片山水中的感觉。
不知什么时候,汽车转过一道弯,映入眼前的又是另一番景象——一片没有际涯的浓绿,浓绿中飘着淡黄的芽叶,放入蝴蝶……时光一下子便穿越回到春暮夏初的繁盛中。
这里便是万亩茶海了。
从汽车里出来,清新的气息迎面扑来,含着淡淡的茶香,又混合了青草的气息。或许,这就是我眼前这片浓得让人沉醉的茶海的气息吧?
我低头去嗅茶树上浓绿中簇拥着的淡黄色叶片,转头问旁边一位披着长发的女士,这就是茶叶吧?她是当地人。
她笑笑,指着我眼前的茶树说,茶树上所有的叶子,都是茶叶。不过,我们只会采摘最嫩的芽叶,再根据不同的工艺制作出不同品种的茶叶。你手边上的嫩叶,在我们看来也已经老了,如果用它制作茶叶,那茶是不会好喝的。当然,我们也不会这么去做!真正好的是明前茶,就是清明节前的十几天采摘下来的新鲜芽叶炒制成的茶叶。那十几天可是采茶人最忙碌的时节,茶农们争分夺秒采摘芽尖上的嫩叶。哪里是采茶,分明就是抢茶!不过,那也是最美好的季节,采茶女身着各色鲜亮的服装,就像是朵朵鲜花绽放在碧海中,风吹茶树,绿波翻滚,采茶女的歌声在波浪间跳荡,想想都陶醉得很呢!
我正准备往茶海深处走,同行的人在呼唤,这边,快过来——先上望海楼,登高远望,才能窥得茶海的全貌呢!
望海楼在茶海中央,也是茶海的最高处了。我小跑几步,拾级而上,往望海楼赶去。
果然,登高远望,又是另一番景象。无论站在望海楼的哪个角度,都能看见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一直延伸到山峦与天边的接壤处,随着一波又一波秋风,有节奏地起伏着,宛若大海的滚滚波涛;而这时的望海楼,更像是行驶在绿色海洋中的一艘轮船,船上的人,悠闲而惬意地观赏着海上的风光。
这样的风景,永远也让人看不厌呢!
那是自然,刚才那位女士说,这几年来我们这里旅游的人,都要到茶海来看一看呢!这个茶海已经成了全球最大的茶产地之一,你看那边——她手指着山峦与天边的接壤处说,那边的村寨里住的都是茶农。这几年,随着茶叶出口销量的增加,茶农们的人均年收入也是连年增加,已经达到贵州省农民人均年收入的最高水平了。其实,茶农们的收入还不止这些,随着交通越来越发达,来这里观光旅游、度假的人越来越多,别的不说,光出租民宿这一项收入就已经相当可观了。还有,如果外地人愿意到这里来长期居住,除了可以租用村寨里的宅基地,还可以赠送半亩茶园呢!
这倒是很不错呢!我正自遐想“半亩茶园”主人该有怎样的惬意,同行的人又在召唤进屋品茶了。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临“海”品茗——半亩茶园主人的梦想过于遥远,不过是遐想一下而已,满楼的茶香,却是可以触摸的真实存在,哪有登茶海而不品茗的道理呢?
我们一行人在一张长条桌边落座。每个座位前都用精美细腻的瓷质茶具,各盛着一红一绿两杯茶,长条桌的中间,是切成小块的精美茶点,与正袅袅弥散着的茶香,相映成趣。红的那杯是遵义红茶,茶汤呈琥珀色的透亮,入口醇厚甘甜;绿的那杯是湄潭翠芽,茶汤是淡淡的青绿,入口清爽雅致。品一口红茶,又品绿茶,静静地品咂它们在舌尖上弥散开的那种感觉,仿若看见两个仙子在翩跹起舞,一个温婉娇媚,另一个清新淡雅,真是别有一番韵味。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数学家苏步青的诗句,“翠色清香味可亲,谁家栽旁碧江滨。摘来和露芽方嫩,焙后因风室近春。”那是一个遥远的年代,也是连接着我们民族苦难记忆的岁月。身为浙江大学教授的苏步青随着浙大西迁的队伍,在辗转、漂泊了将近四年之后,来到这个终于可以盛放下一张书桌的山清水秀的静谧之地。湄潭的茶叶或许让他想到家乡西子湖畔的龙井茶叶,缕缕的茶香激发了他的思乡之情,数学家也在特殊的境遇里成了诗人。1943年,他与钱宝琮教授成立了“湄吟诗社”,其宗旨在于,“工余小集,陶冶性情”“留一段文字因缘,藉位他日雪泥之正”。漂流异乡的教授们以茶为媒,品茗赋诗,也算是动荡年代里一种难得的雅致吧!
湄吟诗社的开办,还与另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有关,他就是中央实验茶场的场长刘淦芝。随着战事的步步紧逼,东南沿海的茶叶和丝等产品的出口受阻,民国政府决定在湄潭开办一个集茶叶生产与研究于一体的机构,这便是1939年10月成立的中央实验茶场了。作为场长,刘淦芝明白肩负的责任,对他来说,茶厂也是战场。他带着人四处收购新鲜茶叶。只是,那时候的茶产量极低,茶树也不多,远远无法满足科研与大规模生产的需要,他萌发了在荒山上开垦茶园的想法。为此,他还被百姓们告到了县里,因为荒山上有着他们的祖坟,他在荒山上种茶树,百姓们就要迁坟。祖坟岂是随便可迁的?尽管县里认同也支持他的做法,可面对百姓们的习俗,也无可奈何。刘淦芝只好苦口婆心地向大家解释前方的战事如何吃紧,开垦荒山种植茶树又和支援前方抗战有着怎样的联系,后来,还是从省政府那得到一笔经费作为对百姓迁坟的补偿,这个事情才算是得以解决。
其实,对于刘淦芝和刚成立的实验茶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技术人员——六个月后,也就是1940年2月,浙江大学西迁来到湄潭。可以想见,这对于刘淦芝来说,是怎样一件欣喜若狂的事情。要知道,浙江大学可是汇集了各方面的专家,尤其是农学院的茶叶种植和生产,以及病虫害方面研究的专家,这对于刚成立的实验茶场来说,可谓是大雪中送来的鹅毛。而对于浙大的教授们来说,经历了接近三年跋涉,四移校舍之后,终于在这块远离战火的土地上重新开始科研、著述,以知识报效国家了,他们的欣喜与干劲可想而知。对于农学院的教授们来说,湄潭这个产茶之地更是为他们施展抱负提供了广阔的舞台。现如今已被列为贵州十大名茶之一的“湄潭翠芽”,就是浙江大学农学院的教授们利用湄潭本地生产的茶青,再结合杭州龙井茶叶的制作技术研制出的一款绿茶,他们将之命名为“湄潭龙井”,直到1980年,这款茶叶才改为现在的名字。
这会儿才得知,正在品尝着的杯中碧绿的茶汤,就是曾被命名为“湄潭龙井”的“湄潭翠芽”,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们正在品味着的,不仅仅是一杯清茶,是我们民族的一段艰难历史,也是流离岁月中知识分子们独特的家国情怀,那是他们于苦难中萌发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力量。
思绪再次回到遥远的岁月,回到虽然远离战火却又无处不弥漫着硝烟气息的湄潭,对于那些崇尚科学救国的知识分子来说,他们生产的又何止是茶叶,那简直就是枪支与弹药呢!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一款红茶“湄红”研制出来了,第一款炒青绿(茶)“湄绿”也研制出来了,还有“湄潭龙井”“桂花茶”“雨露茶”……其中的“湄红”,曾得到过当时的红茶品鉴大师冯绍裘先生的叹赏,称其仅次于有顶级红茶之称的“祁门红茶”。这些茶叶,通过当时的西南通道史迪威公路出口到南洋,换回了战场上急需的药品和武器等物资。要知道,当时可是国家的财力急剧下降的时刻!
一片小小的树叶,就以这样的方式与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兴亡产生了深刻的联系!
繁忙的工作之余,刘淦芝还喜欢和浙江大学的教授们在一起品茗赋诗,苏步青和钱宝琮两位教授成立“湄吟诗社”,也得自于他的提议,他自己也是诗社的九位成员之一,当时号称为“九君子”的。诗社的成员只聚会了八次,由此也可以见出当时他们工作的繁忙。就在这仅有的八次活动中,诗社成员却留下二百多首诗歌,其中有六十多首吟咏到了湄潭的茶叶。虽然我没有窥到他们诗歌创作的全貌,但我更愿意凭着我已经读到过的他们的诗歌相信,他们的诗歌所表达的,绝不仅仅是喝茶品茗的雅兴,而是洋溢于他们心底的家国情怀,对民族苦难的慷慨咏唱,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悲凉与慷慨。一首首的咏茶诗所呈现的是苦难民族奋起的力量,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轨迹。
这也是湄潭茶文化历史中的一段佳话吧!
(贵州省作家协会供稿)
名家档案
张鹰:解放军出版社文艺图书编辑部原主任、编审,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等。创作有长篇小说《五月端阳红》《此岸彼岸》,学术专著《反思中国当代军事小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