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 舒畅
我们的车从城南进入石阡古城。城南那个古已有之的温泉如今有个大酒店,入住的客人在房间里换上泳衣拖鞋,就能到地下一层泡温泉,算是免费福利。附近的街道上很多泳装店和小吃店,和所有生意兴隆的游泳池周边差不多。这些年石阡温泉的名气很大,初来乍到就感受到了已然拉满的“泡温泉”氛围感。
我是奔着地方志来石阡的,但我对这座小城最初的好奇,却来自于当代艺术家、石阡人陈启基先生出版于2006年的散文集《我的石阡》。里面充满了美好的旧时风物、鲜活的市井众生,以及匪夷所思的奇闻轶事。正如著名文化人戴明贤先生在序言里说:“他主要不是自叙经历,而是随着个人经历,讲述那个时代那块土地上的人和事。这是一些人的历史,也是一方水土的历史。”那就殊途同归了——无论是清代乾隆年间的《石阡府志》,民国时期的《石阡县志》,还是陈启基的《我的石阡》,无论官方编修或是个人记录,它们的字字句句里,都是从岁月长河中缓缓驶来的古城石阡。
地方志里一本正经地介绍了石阡的建制沿革。自明永乐十一年(公元1413年)建府,石阡建府已600多年。在此之前,各个名称不同的长官司从元世祖初年开始就在石阡境内先后建立。相比之下,艺术家的关于石阡的古老传说就更传奇和诗意——陈启基在《我的石阡》里说,石阡本土人并不多,大部分都是明代由江西迁徙而来。据说那时候江西48个姓罗的兄弟进贵州,途经石阡时涉水过河,一个叫罗成留的小年轻踩到一条鲤鱼,顿时心有所悟:难道是暗示我应该在此落脚?他抬头四望,见此处“地近府城,高山环绕,河水洄游,旁有温泉,后有飞瀑,是个好地方。”于是和众兄弟挥泪作别,在此安家落户,成为河边高寨的罗氏祖先。
那个早在久远传说中就已“出镜”的温泉,据记载的确是自古就有。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知府江大鲲开始修建温泉楼房——没遮没拦的“野”温泉从此有了住房,配置升级。旧时的温泉被称“温塘”,一条长廊连通官塘、民塘和女塘。当时的官员和民众泡不一样的池子,一点都不与民同乐。
直到今天,属于石阡本地人的一天,也是从这样的“标配”开始的:先去泡个温泉,要赶早,否则水变浑浊,然后去吃碗绿豆粉。温泉在土生土长的石阡人这里,如今也还是不叫“温泉”,它太“洋气”太普遍了,石阡人依旧说“泡温塘”。这些年贵州发展冬季文旅,避不开温泉经济,五湖四海的人来到石阡新打造的那些规模宏大、设施精良又价格不菲的温泉度假区。而石阡本地常泡的温塘,价格只是几块钱,环境设施和仪表堂堂的温泉度假区自然不可比,但那种日日相见中的家常、平实和信任,大概就属于让石阡人能浸泡其中的“小确幸”。
人类很善于把物质享受转化为精神产品,泡过温泉的古人肉身一舒服,文思就泉涌。石阡地方志里留下了很多吟咏温泉的诗,其中一首是清道光元年(1821年)任石阡知府的崔诗写的:“斯泉灵幻极,地喷水如汤。暖沸肤添润,云蒸气自香。人心能去垢,炎世就生凉。独有探奇客,临流歌未央。”这“灵幻”的温泉,不仅洗净身体,更能涤荡人心,至今仍是身心寒凉时的“治愈系”。
通过地方志的记载脑补古时候的温泉景观之后,我又从画家陈启基的《我的石阡》中了解当代生活中当地人和温泉的关系。“我的二姐夫70多岁了,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洗澡,每天早晚各一次。他一辈子没有走出过石阡,也就泡了一辈子温泉。我不知他感悟到了什么,至少他感觉舒服,他离不开温泉。”相比地方志中所载的一板一眼,我更喜欢艺术家笔下的细节,他说石阡人“在家里都不安装洗澡设备,而是每天至少用两个小时和温泉在一起。”温泉早上5点钟开门,已经有石阡人开始排队——我读到这里,想起了赶“头汤面”的贵阳人,和排队“泡头汤”的石阡人一样,可不都是对惯性日常也不肯将就,也要高标准严要求。陈启基说石阡温泉生意最火爆的时候是周末晚饭后,人山人海,“有几次我们去晚了就根本没有洗成。我问温泉老板,你们这里每天有多少人洗澡?他说,至少有5000人次。我为这个数字感到吃惊。”温泉所富含的多种有益人体的微量元素,对强身和美颜有疗效,所以石阡女人们有福了,“女池最热闹的是每年年终,女人们辛苦了一年,最后要把所有的衣物连人都洗个干净。县城近郊二三十公里的妇女也扶老携幼而至,整个女池你来我去,人声鼎沸,彻夜喧嚣。”放眼世界各种标新立异的年末嘉年华,哪一个能比得上石阡温泉里的年终“洗刷刷”盛典来得彻底、水灵、坦诚以及赤裸裸。
温泉的养生功能,让我心血来潮地想去追究一下古代石阡人除了泡温塘,还曾怎样善待身体。《乾隆府志》上说,清顺治、康熙年间,石阡府出现数位中草药名医,但都没有开店行医,也没有形成系统的中医理论。一直到道光年间,府城陆续出现药店,出生于“李仁和”药店的李光联,日后才真正成为石阡中医的开山鼻祖。不过行医也并非他一直的志向,光绪年间入京应试进士的他参加了著名的“公车上书”,变法失败后回到石阡,父亲过世后子承父业,这才开始治病救人,苦研医学——鲁迅从学医到从文,从医治身体到医治精神,路径正好和李光联相反。石阡人初次见识西药的神效,是在1922年。石阡县地方志办编写的《石阡六百年》里说,德国人包美德从德国带来部分西药设药房行医,西药由此传入县境。当时的石阡天花、疟疾发病率极高,药房实行免费治疗,西药的功效令当时的人惊叹莫名。
半个世纪后的1976年,画家陈启基和画友章治华回到故乡石阡写生,他们画了老街,画了温泉,画了在河边码头上洗菜洗衣的人们。有一天正在写生时,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说:“同志,给我一点药吧,我的脚痛很久了。”她把画家锡管里的油画颜料误以为是药膏了。艺术家关于石阡的回忆有点琐碎有点“扯”,但把它们和地方志里的叙述对照阅读,就像看到了一方土地在不动声色之下的“微表情”,相映成趣,很是耐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