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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磨子 过新年

■ 胡启涌

腊月的风在山里任性奔跑,乌桕树、枫树、柿树的叶子已被一片不剩地卷走,只留下一树树枝条在风中缴械般举着。风没有打算收敛自己的得意,又蹿进密匝匝的竹林里,把竹叶弄得“哗哗”直响,继续宣告它在冬天的绝对话语权。

满地的霜已让四野披白,瓦房上的排排瓦垄,道道瓦沟,像一块叠着一块的玉片铺在屋顶。浓霜将枯草包裹成晶亮的琥珀,精致透明,随意四放。园里的白菜,就是一群体态丰腴的女人,分别披着白色的纱巾,挤在一起悄悄说着各自的心事。父亲没时间搭理这些,双手插袖踩着一地的霜往山外走去。父亲走得很急,大口大口的热气升腾而起,让他的背影在白色的天地间显得更是突兀,“吱咯吱咯”的脚步声,让山里添了几分空旷。翻过山坳口,父亲由一粒黑点完全消失在远方,只有一行大码鞋样实实地印在霜地上。我笃定认为,父亲心里一定装着“人迹板桥霜”的诗句,不然不会选择一地霜白的早晨,独自一人去山外。

母亲告诉我,腊月到了要用石磨推面磨浆,准备过年的食物,父亲去山外请石匠师傅来修修磨子。中午时分,满地的霜已被太阳收拾得干干净净,天气暖和了许多。父亲与石匠师傅有说有笑地回来了,父亲背着一个磨得锃亮的小背篼,里面装着修磨子的工具,师傅则背着手,俨然一副大师出山的神态。师傅进屋刚坐下,母亲便端上了一碗热茶,师傅伸出粗糙的双手接过茶碗,他长期手握农具干活,双手僵固成了半握状已无法伸平。进了腊月师傅忙着四处修磨子,东家请西家喊,好长时间没有打理自己了,嘴唇刚刚触及碗沿,长长的胡须毫不客气地伸进茶水里,与主人分享起来。

吃罢午饭,父亲带着师傅来到磨房,将磨架上的磨盘卸下,仰放在两根并排的板凳上。师傅从背篼里拿出两根铁錾子和一把铁手锤,有序地摆放在磨盘上,然后系上一条帆布围裙,用手抚了抚磨齿说:“磨齿都快磨平了,再不修就不能用了。”“是啊。”父亲给师傅递上一支香烟,接着划燃火柴点上。师傅把香烟叼在嘴角从容地吸着,拿上一根尺许长的平口錾子,用刃面斜靠在磨齿的一端,手锤轻落在平錾的首端,一锤接着一锤,一声接着一声,平錾顺着齿路往前撵,细碎的小石块纷纷飞溅,白色的粉尘随着弥漫开去,不一会儿,粉尘完全遮住了师傅的面部。他只好闭上双眼,凭着熟稔的手法不停地敲打铁錾,平錾在他手中毫厘不差地顺着齿路破石前撵,每一道齿路的斜度和深度是不容置疑的一致。

一阵忙碌后,师傅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他的双手、须发、脸上,衣服全蒙上了一层白色的粉尘,只有一对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他站起身来,用手拍去身上的石屑与粉尘,父亲连忙拿上一块布,帮着师傅掸拍粉尘,嘴里不停地说:“师傅累了,师傅累了。”师傅洗了一把脸后,满上一碗茶水大大地喝了一口,仰着脖子“噜噜噜”地漱起口来,咕嘟几下后狂吐一口喷洒在地。师傅又回到磨盘前落座凳上,换上一根尖口錾子,细心清理着每一道齿路。这是一道细活儿,不得有半点马虎,师傅弯下身子,一张皱如核桃的脸几乎贴在了磨盘上,与道道齿路交织一起,满目的沧桑让我无法分清彼此。师傅轻敲着手中的尖錾清理齿路,师傅还大口吹去齿路中的粉尘,吹不动的就用手小心掏去。整个流程利索、流畅,道道齿路就像工笔画家笔下的线条,清晰而传神。

大半天的功夫,石磨的上盘与下盘都修凿好了,细而深的齿路有序地排列着,像两个巨大的齿轮,随时等着上阵运行。父亲没有闲着,找来一截质地挺硬的木棍,用斧头反复打磨后,稳稳地楔在石磨正中的凹孔里,将石磨的上盘与下盘连在一起,妥妥地放在磨架上。石磨上盘嵌有一个木柄,柄端有孔是安放“丁”字形推磨杆用的。父亲往孔里扣上推磨杆后,正准备试推一下,师傅连忙阻止:“千万不要推空磨子,会伤了新修的磨齿。”母亲听后,从屋里端来一碗玉米粒,满满地抓上一把放在磨眼里,父亲就迫不及待推起来,只见磨盘飞转,玉米面从磨缝间欢快迸出。母亲从磨槽里拎起少许玉米面,用两个指头轻轻一捏,满脸悦色地说:“师傅好手艺,磨的面真细。”师傅没有在乎母亲的夸赞,慢吞吞地将工具放回背篼里,然后倒上一碗茶水放在石磨上,恭恭敬敬地鞠上一躬。是啊,石磨虽小,却操心着一家人的饮食,已足够让我们敬畏一生,一场仪式是必不可少的。父母也满怀虔诚地站着,与师傅一起对着石磨频频致敬。

修好石磨就过年,一架石磨就是山里人家的全部烟火,喂养着朝来暮去的日子。新春姗姗临近,山里人家就开始围着石磨推浆磨面,忙乎不停,让新年的餐桌变得格外丰富起来,春节时光也陡然生动而充满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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