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档案

钟法权：出版小说集《行走的声音》《脸谱》，长篇小说《浴火》《重生》，长篇报告文学《张富清传》《雪莲花开》《硝烟中的号角》等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军新作品一等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

在安龙县打凼村五十六棵清一色的古树中，我是一棵名副其实的树王。

凡是来打凼村旅游观光的人，只要看到了我，都会围着我转圈圈，一边夸赞我高大茂盛，一边夸赞我身体粗壮，还一边问我叫什么树、年龄有多大、身高有多少，还有心细的人会不停地缠着我，问我生长的故事，给村民们带来了哪些好处，知道村民们的哪些秘密。问的人多了，我自己都有点烦言，今儿个我趁自己心情好，就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以飨那些好奇心极强的游人。

你要问我生长于哪一年，我说出来你可别不信，我出生于1887年，那时还是清朝，当时在位的皇帝叫光绪，也就是光绪十三年，掐指一算，今年有130多岁了。

说到岁数，又有人问我出生的经历。关于出生是说来话长，我的那些老朋友们从江西、太原迁徙到打凼村后，一看这儿山岭连绵、山体庞大、山水形态奇特迥异，有着山青、水秀、洞奇、石美的好风光。老族长一见这儿风景独特，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于是停下了脚步，靠山依水建起了土墙茅舍，从此安居在此。

有一天，老族长走出村外，路遇一位白发老人，白发老者问，你是何人，哪个村。老族长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自己来自哪个村庄，只好尴尬地说自己来自东南哪条山沟沟。白发老者便讥笑说，那就是一条荒蛮的野山沟。稍通文墨的族长回到村子后，念念不忘村名一事，有一天在喝了两碗米酒之后，沿着弯弯河走了一圈，一个简洁响亮的“打凼”二字脱口而出，一个充满地域和民族特色的村名从此成为我们村的村名。

肯定有人要问，为什么取“打凼”二字？那是因为“打”是我们的布依语，意思是临水的山寨，你看我们这儿群山环抱，青山如黛，溪水环绕，是真正的绿水青山、金山银山。

然而在如此美丽富饶的地方，在落脚之初，先民们过得并不太平，不是王家老爹生病撒手人寰，就是肖石匠采草药坠崖而亡；不是王老三家一儿一女先后患病发高烧烧成聋哑人，就是肖老四家的儿子在山上放羊遭狼袭击。就连老族长一家人也未能幸免，连走背运，连遭打击。老族长在又一年的春天，在自家门前的河堤边栽下了包括我在内的六棵重阳树。村民们对老族长在门前河堤边栽重阳树并不理解，认为栽树没用，重阳树又不是菩提树，不防灾也不避祸，不遮雨也不挡风。对于村民们的想法和看法，老族长一笑置之，他知道只有时间才能解决疑惑。我们更是看在眼里，觉得不能辜负了老族长的希望，一个个借助肥沃的土地拼足了劲疯长。几年下来，我们的身体就高过了族长家的房檐，再过两年高过了老族长家的屋脊，我们茂盛的叶片，如伞一样撑在老族长家的门前，夏天给老族长家撑出一片荫凉。

又一年，一位老先生路过老族长家门前，看了我们六兄妹笔直粗壮的身体，华盖一般的枝叶，情不自禁地连连夸赞房子的主人有眼光。现在我骄傲地告诉你们，我们可是高贵的树种。我们不仅身姿优美，枝繁叶茂、冠如伞盖，夏可遮阳，挡风避雨，而且花叶鲜艳，花色淡绿，到了秋天，树叶会自动转红，每当阳光普照时，便会发出夺目的光彩，是天然的风景树。另外，我们不仅具备坚韧的品性、抗风耐湿，而且生长快速，被喻为庭荫和行道最优良的树种。

我们不仅仅极具观赏价值，我们还有药用和食用价值，就连根、叶也可入药，种子的含油量约30%，油有香味，可以食用，也可做润滑油，而且木质坚硬，是不可多得的建筑用材。

我们的好处一旦被村民们认知，村民们开始效仿老族长，纷纷在自家门前栽种重阳树，少则两棵，多则十棵，几年间我们的队伍从村头摆到了村尾，蔚为壮观。

自此以后，村民们把我们当作心中的神树，把我们当神一样来保护敬奉。从此，我们也像看家护院的兵丁，守卫着打凼村的乡亲们平安顺和。

为了很好地保护我们，防止乱砍滥伐，老族长还定下了保护我们的铁律，如果有人胆敢在我们身上动斧动锯，将重重惩罚。虽有保护我们的铁律，可也有为了小利而胆敢越规的人。村西头就有一个爱赌的二楞货王小二，一日又赌输，无钱付赌，便将门前一棵高约八米的重阳树作为赌资赔给了对方。事发后，族人按先人定下的规矩，罚他交出一头大肥猪，宰杀后供全村人享用。

于是又有人问我，你既然是树王，一定见证了打凼村人很多的事情。那是自然的，我能活到这么大的岁数，成为树王更是不容易，经历了多少风雨和灾害，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那可是数不胜数。

先说我们成长过程中遇险的经历，那是我们刚刚成年，时值清朝的末期，村子里的自然灾害也像当时江河日下的国运一样。又一年春耕播种，正值春忙插秧季节，有一天，天空突然乌云翻滚，几声炸雷爆响，霹雳闪电划过，如豆的雨点倾盆而下，这场大雨一连整整下了十天，从打凼村穿村而过的弯弯河洪水狂奔，冲毁了庄稼，冲毁了临河的房屋，就连老族长在村头栽下的7棵重阳树也被洪水冲走了5棵，仅剩下两棵，要是没有树在弯弯河上游阻挡洪水，弯弯河就会改道，我们都会遭受灭顶之灾。

洪水这个不讲情面的野兽，在我们打凼村是时有发生，每隔几年就要发生一次大的洪水。说了远的，现在说最近的一次，2022年就发了一次大洪水，这场洪水来势凶猛，让人猝不及防，不仅农田被淹，而且架在弯弯河上的拱桥也被洪水淹没。村东头绿化地上生长的几棵已长出拳头粗的重阳树遭遇厄运，被洪水连根拔起，卷入下游。作为树王，我可是伤心了好几天，那可是我的子孙后代。在山上山下，河谷平地，无不都是我的果实被风吹到那片肥沃的土地上生长出的树苗。可见，一百多年来，打凼村至今健在的56棵重阳树是多么不易，都经历了天灾和岁月的考验。我们能旺盛地长到今天，除了我们顽强的生命力，还离不开村民们一代代人精心呵护。

每一次洪水过后，村民们在加固河堤的同时，还为我们守卫在河边被洪水冲刷露出根须的兄弟姐妹们用石头水泥修建防护圈，一来保土保墒防干旱，二来可以防洪水淘空根基。

老乡们真心爱护我们，我们也不愧对每一户乡民。如今打凼村之所以有名，除了这儿天生丽质风景如画，游人们进村来，看山看水、对唱山歌，吃乡亲们的手抓饭菜，其中有不少人还是为了一睹我们的风采。因为，我们就是历史长河中的活化树，就是打凼村山乡巨变的见证者。

说实话，我们之所以被游人称之为绿色的风景线，充满象征的吉祥树、幸福树、健康树、长寿树，还是在于我们就是打凼村过去和未来的见证者。前来观光赏景的人多了，村里便有了旅游项目收入，到了年底，每家每户每年可分红几万元咧。

说了这么多，还有一个关于我们重阳树个人的私密。常有青年男女站在我们的身旁，仰着头问我，重阳树有无公树母树之分，我的兄妹们听后，都会发出哗哗的笑声。我以老祖母的身份实话相告，我这个树王就是打凼村所有重阳树的老祖母，我开的花最多，结下的果实也最多，培育的子孙也最多。在我们打凼村，男女恋爱对山歌相亲相爱充满了浪漫，人丁兴旺家族兴旺，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的长寿者从村头到村尾比比皆是。

在青山秀美、绿水长流、歌声飘扬的打凼村，我们重阳树是风景树，更是摇钱树，村民们把我们始终当作供奉在庙里的菩萨一般，他们一直深信，拥有了我们五十六棵古老的重阳树，打凼村民们就会拥有无限的美好未来，就会有永远唱不尽的甜蜜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