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卢惠龙
朝花夕拾,春种秋收,寒冬腊月,眼看龙年春节就要到了,这是山里山外都最看重的节日。
天地似有一种空漠的意味。既是岁末,山风也烈,天色渐渐幽暗下去。偌大的山壑,只有林子、草垛、烘房和田里发黑的谷桩静静伫立。劳作了一年的山里人,都歇息下来,在温暖的火塘边厮守。对了,就是出门做生意、打工的人,远天远地,绕山绕水的,也在这些天纷纷赶回来,与家人团聚。平时空旷的寨子,就平添了人气,热气。
吴家满娘,这个五十多岁,瘦骨伶仃的妇人,把丰盛的饭菜搁在灶头,蹒跚着走出家门,经过竹林的萧墙,在寨门口那棵银杏树下站定。她望着那条空荡荡的,轻烟般的山路,等待她的儿子老贵回家。
老贵怎么还不回来呢?吴家满娘心里隐隐作痛了。
眼下,斗笠寨杀年猪、打粑粑进入高峰。寨子里一天要响起好几回惨烈的猪叫。石槽边,吭哧吭哧打粑粑的声音,虽说难免沉闷,却也让人欢愉。
“满娘,哪天吃疱汤肉,喊一声就是。”
因为老贵出门,乡邻宽厚地说。意思是没有人手,他们会来帮忙的。斗笠寨原本就是两姓家族繁衍下来的,男男女女,彼此相熟,谁家有事,都会有人相助,更不用说像守寡多年的吴家满娘这样的人家了。这就是让人既酣畅,又裕和的乡风。
满娘听了这话,总是含含糊糊回应。不,老贵也是五尺汉子了,她哪能再去依仗乡邻?
瘴雾愈来愈浓。满娘依然默默地站在银杏树下。她那花白的头发,让谷里的风撩起,在两鬓飘动。
算来,老贵去东莞打工也好几年了。他是和坎下的龙生他们一伙相约同去的。他们是打什么工,他们没说,满娘也不明白。前年、去年,他都没有回家,说过年加班,工资是平时的三倍,老板还发一个大红包。老贵要抓紧找钱,他只是托同去打工的龙生带了些钱回来孝敬老妈。今年说要回斗笠寨过年了。
老贵是吴家香火,看着老贵像土坎上的蓖麻,风里雨里,伸枝伸叶地长大,满娘有几多欣慰。她要守着老贵,把日子延续下去,吴家家声在老贵这一辈大振,也说不定。有时候,事情就像山里的路,好像前面没路了,拐个弯,路又在朝前延伸出去了。自从老贵中学毕业回来,满娘就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异样。论做活路,他也懒散散的。对山里人的礼数,他大咧咧的。读了三年书,就是口齿变伶俐了,爱唱,爱玩,嘴上经常哼起满娘听不懂的歌。有事没事,就往城头跑,也不嫌远。夜晚,满娘跟他讲老一辈人的过去,他总是走神,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只要坎下龙生一吹口哨,他就得救一样,溜了。出了门,总要玩到深宵,才唱着歌从谷底回来,惹得一路狗叫。
前几年,满娘家起房子,出乎满娘预料,老贵大显神通,木料、沙石、水泥预制板,经老贵外面一跑,都来得顺顺当当。起房那些天,城里也来了好些人,拉沙的马车,运砖的拖拉机,一辆接一辆。那场面,也真火热。其实,下力的事,老贵也没干,他只是忙着在人堆里轮番散烟,递茶。一幢青砖平顶的房子,不出几天就落成了,要式样有式样,要采光有采光。满娘对老贵有说不出的满意。
接下来,满娘四处托人,要为老贵物色媳妇。这大抵是满娘这一世剩下的最后一桩未曾了却的心事了,自然格外费神。好不容易,满娘认定了石板坡邢家三姑娘。这姑娘是四乡八寨出众的。洗刷缝补,挑花绣朵,自不消说,秉性又驯顺,安静。不料,老贵对她十分冷淡,笑脸没给一副。这还不算,老贵居然言语断道,叫她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他说他会找个会哭会笑的人。不久,老贵就出去打工去了。
这时候,山风愈来愈大,林子,草垛,烘房和远处威仪棣棣的山峦,融进了暮色。满娘终于发现,山嘴边,仿佛有些人在款款移动。虽说看不真切,她认定是老贵回来了。
噢,老贵出去,是不是外边有人了呢?
这一想,反倒让满娘警觉起来。
山道上那移动的那些人影近了,更近了。一直孑然守候在银杏树下的满娘禁不住摇晃起来,摸索着,迎了上去。
满娘终于看清了,寨子里出去打工的娃儿们都回来了。一个二个,都推着摩托车,车上是行李箱,大大的编织袋,鼓鼓囊囊的皮包,人挨人,车连车,走进了寨门。
满娘心犯嘀咕:往年,回家过年都锣齐鼓不齐,今年咋这么整整齐齐都回来了?
“满娘,是我呢,龙生。”龙生手边是一辆红色摩托,他取下头盔,大声说。
“老妈,我回来了。”老贵大声唤妈,身边除了一部和龙生一样的摩托,还站了一位俊俏的姑娘。老贵喊妈时,取下头盔,那姑娘也一样的动作,也喊了“妈”。他们两人,穿的是同色同款的情侣装,非常鲜艳。
满娘听见儿子有点陌生的声音,看见那个俊俏的姑娘,激动得老泪流淌出来。“好,好,你们……都回了?”满娘声音走调了。
老贵把铃木牌摩托停在屋檐下,给妈介绍说:“她叫林沐沐,我的女朋友,第一次来见妈。”
林沐沐给满娘鞠躬,说:“妈,我是云南路南的,是在东莞打工和老贵认识的。”
满娘大喜过望,粗粝的两手,捧起沐沐的脸,认真端详。又拉起沐沐的手,贴在自己的老脸上:“天呀,天呀,我吴家哪辈子修来的福呀!”
这时,太阳西沉下去,云缝间,霞光万丈。
一阵阵推磨声隐隐传来,斗笠寨蕴藏了勃勃生机。
进家了,灶头的饭菜还是热的。老贵和沐沐取下摩托上的行李箱、编织袋,放好,洗了手,就和老妈一起坐到灶头。
“今年过年不加班了?”满娘问。
“老板回家了。”老贵说。
“开春还走不?”
“不走了,我陪老妈。”
沐沐说:“听老贵说,斗笠山一带,蜜源植物好多。纳灰那边,每逢油菜花开,满坝子都是金黄。我会选蜂场、买蜂种、建蜂箱、刮蜂胶……我在路南养过蜂。我们准备在斗笠山办个养蜂场。”
满娘满心欢喜,连连点头。
他们正要吃饭,几个寨邻都拥到满娘家,说两三年不见了,要看看老贵,要和老贵喝一杯。
满娘张罗了一下。刚一坐落,有人看见沐沐就大叫起来:“老贵,你去打工,还拐来个大美女!”
沐沐很大方站着说:“各位乡亲,我是沐沐,初次见面,这边有礼了。”说着,弯腰行礼。
屋里腾起欢笑。
就有人拿来一叠土碗,依次在木桌上排列成一排,一个盛酒的陶罐提来,清清洌洌的白酒,带着浓烈的香味飘逸而出,往土碗里倾斜。每个碗里盛了大抵等量的酒。
先干三碗,约定俗成。这时,只有英雄,没有懦夫。
微醺中,有人吐真言了:“老贵,你们回来,还会种田?”
站在一旁的满娘听到了,接过话口叨叨着:“回来就好,山里山外,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定份,这斗笠寨,山是青青水是绿,一辈人又一辈人都过去了,就容不下你们?”
酒兴又起,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气氛热烈。一个寨子的人嘛,共同的爱好,相似的经历,彼此的默契,是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满娘家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老贵和一伙人返乡,斗笠寨会起什么变化,一时还说不准。满娘则会有个好的晚景。
老贵放下碗,牵了沐沐,走出大门,放眼望去,月亮已经爬上来,明月那么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