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聂洁
进入农历八月，河水就下凉了，很少有人再踩进水里洗衣服。凉鞋可穿，也可不穿。这时刚刚开学不久，早晚都比较凉快。稻田里，成天响着梆梆的打谷声，空气中满含了浓郁的稻香。
河里唯有打谷人在洗澡。他也不过是站在河水里，弯腰把河水撩到黑黝黝的臂膀上，洗掉谷壳尘屑而已。那时，太阳已经下坡，余晖照着对岸五老山的半山腰，河水还不是那么凉。打谷人洗完，要回家去吃晚饭，他们的寨子就在公路对面，那稻田上方的坡地上。
打谷天，秋收季，太阳很懂人间万物的需要，天天艳阳高照，夜晚的晴空，月亮一晚比一晚大，一晚比一晚出来得迟，月光也就一晚比一晚亮。
就晓得，要过中秋了。
那么好的月亮，撩拨得大人孩子都纷纷走到院子里来。邻居们想坐，就在低矮的木材垛子上坐坐，不想坐，就那么闲闲地站在院子里，窃窃低语，说些不紧不要的闲话，歇凉。娃娃们爱极了这月光，追着影子跑，一边跑，一边唱“月亮光光，要吃莽莽（饭）；莽莽还没熟，要吃腊肉；腊肉还没耙（熟），要吃糍粑；糍粑还没打，要去河边耍……”。
也不知道都是谁教的，儿歌唱也唱不完。空中一轮皎洁明月，引得小孩子把和月亮有关的儿歌都唱了个遍：“月亮走我也走，月亮提壶我打酒，多吃杯，哪里有？开后门望杨柳，杨柳树上有对鹅，飞来飞去接嘎婆……”“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嫂嫂起来纳鞋底。娃娃闻到糯米香，敲起锣来接满孃……”我们唱着，笑着，跑着——月下的世界是和白天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仿佛盛满惬意和快乐。跑跳累了，我们安静下来。夜凉如水，周遭宁静，一阵悠扬的笛声从不知什么地方遥遥传来，像这月光一样清亮。听着，小小的心里莫名起了点怅茫。夜渐深，凉意浸骨，大人们起身，吆喝着自家儿女，陆续回家，留一轮清朗的月亮在空荡荡的天空悬着。
眼看着月亮一晚比一晚饱满，母亲说，要到八月十五了嘞，今天都初十了。
第二晚，又在念叨，十一了。
第三晚，继续念叨，十二了嘞！
就那样，一直念叨到十五——终于到中秋了。
早在正月十五元宵节，母亲就和我说：你留意着今晚月亮出来不，要是今晚有月亮，八月十五晚上指定会有月亮。要是今晚没有月亮，那八月十五晚上也看不到月亮。为了求证母亲的话，每一次元宵夜，我都看了天空，暗自记着：今晚有月亮，或者没月亮。但正月到八月，太过于漫长，这期间要发生好多事，等到八月十五晚上，我早就想不起来，元宵夜是否有月亮。
中秋节要吃月饼。储木场院子里只有五户人家的时候，没有哪一家吃过月饼，只有“吃”月饼的故事。
为什么过中秋要吃月饼呢？母亲娓娓道来：说从前，有个地方的头人特别恶，人们终于忍无可忍。一个聪明人想联合大家在八月十五这天晚上起来反击。怎么通知其他人呢？他是个卖烧饼的人，他把写有“八月十五夜起义”的纸条放进饼里，饼卖到各家，大家掰开饼一看，有纸条，纸条上有字，所有人都响应。八月十五这天晚上，人们聚集到一起，推翻了头人。后来为纪念这件事，就定在八月十五这天晚上吃月饼。这肯定又是母亲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她叙述得头头是道，毫不含糊，月饼故事一下子就印在了我的大脑里，童年时期接收到的信息，注定经久不衰，任时光如何流转，也忘不掉。
后来我去查了一下，还真有“月饼起义”的传说，说的是朱元璋时候的事，情节大同小异吧。
所有节日中，我家对中秋节最不重视。大不了炒一盘肉，父亲喝一杯酒，就算过节了。
小时候我还是吃过饼的。不过那不是月饼，是县城里唯一的一家糕点厂做的饼，个大，有甜腻的馅，糖烟酒店里有卖，装在一个玻璃罐里，极其诱人。
父亲嗜酒。家里没酒了，他背着母亲悄悄去喝柜台酒。他牵着我的手，往平桥街的糖烟酒店走去。他靠在柜台前喝酒，给我买了一个玻璃罐子里的饼，贿赂我，回家不要跟母亲说他喝了酒。吃第一口，简直是人间美味。吃完半个，开始腻，勉强再吃两小口，特别腻，腻得头晕，再吃不下了。剩下的给了父亲。
回家，没多久就吃晚饭。端着碗，毫无食欲。母亲看着我那恹恹的神情，关切地问：怎么的了，不吃饭？我也不敢说在平桥街糖烟酒店里吃了半个饼。这个饼值一角二分钱，太贵了，不可能经常吃到。后来肚饿的时候，时常清晰地回想起那饼的味道，真是美味，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一次呢？父亲说，那么贵的饼，你又吃不完，再不买了。躺在屋檐下的条凳上，看着蓝天上的白云，在空中急速地变幻模样，急速地奔跑，就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天上的云一样呢，无拘无束飞到想去的地方，想吃一个饼就去买一个饼，没人来约束我，多好啊……只是不知道买饼的钱从哪来。
童年就在一种略带忧郁的糊涂状态中过去了。
有月饼可吃，是以后的事了。眼看物质生活逐渐丰富起来，父亲却已去世。我们家在中秋节有月饼可吃了。五仁的，火腿的，豆沙的，甚至还有蛋黄的。每一种馅都带给人以新奇感，但每一种馅，都是那么腻味，完全没有超越我小时候吃过的那个饼。
关于月饼，感觉寓意比味道好。
读到初中才知道，中秋节除了吃月饼，还有诗。在所有我学到过的关于中秋节的古诗词中，最动人的，当属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任何时候读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心内都会波涛汹涌。也许，长大了的人，情绪也跟着涨起来，内心充塞进了比吃更为复杂的其他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