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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坎

■ 何毓敏

大娄山磅礴蜿蜒,黔北民居依山而建,一朵朵、一丛丛向阳而生,次第开放。

生长在山腰或山麓的黔北民居,大多有两个辅助建筑,房前院坝,屋后石坎。这种用大坨大坨的毛石垒砌的石坎,江南水乡和平原地区少有,山区建房却是标配。独家独户的石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是村寨,石坎则大有讲究,前家屋后的石坎,正好是后家院坝的基脚,一坎两用,亲密无间。正是这种亲密,房子一丛丛顺山生长,层层叠叠铺在山间,向上或向下绵延成栉比鳞次、诗情画意而又和谐安宁的寨子。

远望寨子,石坎像是裁缝匠人缝制衣服的缝纫线,将上下两家连接得妥妥帖帖,天衣无缝,石坎成为村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走近细瞧,石坎又像分水岭,上家屋檐水滴在石坎之上,下家滴在石坎之下。再仔细观察,石坎更像一道坚固不朽的石栅栏,分出前后两家的边界,砌出两家不同水平面的差距。

位于道真隆兴镇高家沟的我的老家,也不例外,屋后有一道石坎,足足五六米高。小时候一直想知道,是我家先筑石坎,还是坎上的邻居先筑院坝。后来听长辈说,都不是,一起筑的,祖上是一家人,清朝同治年间,八世祖除暴安良保乡亲平安,真安州府奖励三百两票银,同时修建了上下两栋房屋,至今已一百五十多年。也就是说,不仅仅雕梁画栋、气势恢宏的百年老屋,包括老屋中间这道石坎,是祖辈留给子孙的共同财富,浸透着百余年的历史厚重和文化内涵。

长辈还说,八世祖膝下四个儿子。儿大必分家,按父母安排,老大从耕,老二从商,老三从武,老四从文,各有侧重,相得益彰。

我家祖上是长房,自然住下面一栋,为父母兄弟承担看家护院、遮风挡雨的担子,让小的兄弟幸福依偎在父母身边。八世祖去世后,四个儿子撑起各自生活的天空,分别打理前后两栋房子,守护这道石坎和像石坎一样紧密相连的兄弟感情。

时间是奇妙的稀释剂,很容易让人逐渐稀释甚至淡忘曾经的酸甜苦辣。若干年后,四个兄弟的子孙们,有的搬离老屋,有的远游他乡。特别是从商的老二,走不出白居易“商人重利轻别离”的哀叹,家境日渐衰落,因膝下无后嗣,抱养了一个叫阿珍的男孩,这个男孩不懂得铭记和传承像这道百年石坎一样蕴含的历史厚重,更走不进两栋房屋和石坎拥有的灵魂,日子过得像每天倾倒于院坝、浸透于石坎的一盆盆污水,黯淡失色,索然无味。

作为长房的子孙,我的父母则从未离开。他们坚守耕读为本的古训,即便辛勤付出,也坚持送子女读书。历经十年寒窗苦读,当我们如翅膀逐渐长大长硬的小鸟,一个个飞离老家后,老屋便无人居住了。但是,百年老屋始终是游子心中最美的乡愁,是祖辈留给子孙们的精神财富。每逢重要节假日,纷纷从贵阳、从遵义、从道真,相约回到老家团聚,特别是前几年,搭乘新农村建设的春风,大家出钱出力,修缮房面,更换房瓦,即便暂住数天月余,也要在花坛里栽花种草,荡漾绿韵。每逢新春佳节,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百年老屋始终蓬勃盎然,一派生机。

但是,屋后那道年久失修的石坎,始终是我们心中一个尴尬的心结。

前几年,地质专家走村串户巡查地灾,提醒说,这石坎随时可能垮塌,雨季马上来临,必须马上整修。政府安排的施工队来了,阿珍先不置可否,后来坚决反对,振振有词说那是我自己的院坝,我的石坎,要修也是我自己的事,施工队只好悻悻走了。施工队走后不久,雨季来临,危机非但没有消除,反而越来越重,随时可能轰然倒塌。邻居们也就是祖辈的子孙们一起找他商量,一坎系两房,安全是大事,大家出钱维修吧,更何况是祖辈留给子孙的财富,阿珍依然不允。不久后的一天傍晚,瓢泼大雨越下越大,雨水污水夹杂泥水,从石坎缝里汹涌而出,石坎摇摇欲坠。五六米高的坎子,几十上百吨的重量,倘若轰然倒塌,两栋百年老屋的安全不敢想象。

情急之下,我们只好连夜请人,冒雨施工,及时清除了危石。

危石清除了,石坎变得残缺不全,像一个缺了门牙的老人,不断淌着口水。虽然在屋后,总感觉不雅,于是再找阿珍商量,我们自己出钱修缮,结果一样,坚决反对。就这样,原本五六米高整齐美观的石坎,一直残缺不全。清除危石的地方降到只有一两米,我不知道,是两家的水平面降到相近了,还是越来越大了。

在岁月的挣扎和雨水鼓动下,一天,阿珍房后的石坎轰然垮塌,将老屋的板壁砸出一个大窟窿,幸好没伤人。从此,石坎之上雕梁画栋的百年老屋,变成一个衣衫褴褛的穷人,瑟瑟于风雨之中。屋顶的土瓦年久未翻拣,加之老鼠飞鸟兴风作浪,屋顶成了一个大筛子,白天筛下太阳,夜晚筛下星光,雨天小雨淅沥,冬天雪花飘扬。渐渐地,四壁腐朽不挡风雨,屋内坑洼泥泞不堪,阿珍不得不撤离这幢百年老屋,蜗居到一幢小小的砖房里。

百年老屋天天风吹雨淋,摇摇欲坠。隔壁的邻居甚是心疼,主动提出掏钱修缮或者置换,阿珍同样坚决反对。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老屋那些雕龙刻凤的窗花、彩绘精湛的柱子,在一个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他偷偷换成钱装进腰包。

从那以后,同时拔地而起的两栋百年古屋,变成截然不同的模样,上面一栋则像一个被掏空心脏的躯壳,衰败孤独、摇摇欲坠地立在残缺不全的石坎上。下面一栋则朝气蓬勃、神采奕奕挺立于新时代新农村的春风中。

民族要复兴,乡村必振兴。乡村振兴的本质,绝不是让一栋栋古建筑在风雨摇摆中损毁坍塌,而是在敬畏与传承中保护利用,在生态宜居和文明乡风的沐浴下,与一栋栋华丽的新居,交相辉映。

传承是一种美德,是一种品质,是一种文化。只有这样,乡愁才能更加美丽浓郁,中华传统文化才能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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