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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射黔北社会的历史文献

范同寿

我国现存的家谱,主要产生于封建社会,作为一种历史文献自然有它不容忽视的价值。那些时间既早又被保存下来的谱牒,如宋代内府抄本《仙源类谱》,已经是国家级文物,当然十分珍贵。某些编修严谨、记事清晰的家谱不但是重要资料,具有一定的教化和助人寻根问祖的功能,这些都不应该轻率否定。但旧时的许多家谱,大都在谱序、凡例、族规家法部分露骨宣扬忠孝节义、三从四德、重男轻女、族长专制等封建伦理道德,甚至加入许多封建迷信内容,却不能说不是糟粕。而一些家谱为了光宗耀祖,不惜对族人大加褒扬夸饰,攀附假托,书善隐恶的做法,又无疑降低了家谱自身的价值。

当前家谱热的升温,助推了人们对家谱资源的利用。学术界已有不少人突破了“家谱局限于记述家族历史”的看法,开始从文化、经济、制度等方面探索家谱在社会史研究中的资料价值。这种视野的扩大是非常有益的。事实上,历史在进步,谱学也在发展。明清以来的许多家谱,在记载本族人和事的同时,已经开始触及家族所处的社会环境,寻找不同时期家族境况演变的外部原因。这种变化,使那些超越传统格式的家谱,成了反映社会的一面镜子。

清末名臣黎庶昌主撰的《遵义沙滩黎氏家谱》,正是一部蕴含着丰富历史信息的家谱。这部家谱初修于清光绪二年(1876年),重订于光绪十五年(1889年),刊于日本使署。《黎氏家谱》与其他族谱的不同在于,自高祖以上只系本支,高祖以下的子孙则分房并列,“又别揭事实,生卒、娶葬著录于后,世愈近,则愈详”。黎庶昌本人认为,这种做法虽然有些“不尽合于欧(阳修)、苏(洵)大儒之义法,亦与近世族谱稍异”,却是谱学发展的必然。既然是私家的记载,就应该在详和实上着力,“不必强同于古”。

黎庶昌修谱“不必强同于古”的主张,体现了谱学的进步,也使他主修的《黎氏家谱》从一部记述家族世系繁衍的私家谱牒,变成了一部足以从多角度折射明清黔北社会的历史文献。

黎家人世代生活的黔北,是贵州境内开发得比较早的地区,这一带与中原和发达省区的联系和交往,虽然比黔南、黔东南等地区密切,但因受自然环境和交通条件的制约,明清之际,社会生产力水平依然不高。人们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男耕女织,用执着的勤劳弥补生产的落后,过着自给自足的小农业与家庭手工业相结合的日子。《黎氏家谱》通过对家族日常生活的记录,具体而生动地描述了黔北农村的这种自然经济景象。

《黎氏家谱·事实汇记》记载六世祖时这样写道:“及先伯祖成名,我祖见门户有庇,乃弃儒业,耕躬自给。产不甚丰,终岁勤动,食指而外家无长物,处之泊如。稼穑之余,亲操丝织,以供常服,布素肃然,终身未尝衣裘帛。夏粗布衫,冬旧絮袄,虽蔽不厌,性不嗜饮,惟喜茶食果品,一切桃、梨、粟、柿、柑、枣、芋、薯、瓜蔬之属,皆植诸家园取给,以为常畦圃艺。”“起即操作家务,终日无闲时,耕织之暇,兼及蚕桑,饲家养鱼。尝造长筒吸水以灌田,又善为竹木工,自制几、榻、桌、凳、箱、柜,细至蓑笠、筛箩、筐篮诸器物,一一皆亲手拮据。”《黎氏家谱》的这番记述,直如一幅沙滩田园生活的画卷,通过它完全可以洞见明清之际黔北农村社会的经济状况。

19世纪中期,中国掀起了以太平天国为主的农民起义高潮。黎氏生活的黔北地区,同样被农民起义风暴所席卷。不仅太平军石达开部曾三次在遵义展开激战,当地更有杨龙喜、舒光富、朱明月的起义队伍活动。对于这场农民革命战争,《黎氏家谱》虽然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上予以指斥,但对这一时期发生在黎家周围的各种社会矛盾,对于战争的惨烈和给社会造成的破坏,却作了有声有色的描绘。

《黎氏家谱·萧恭人(十世长房黎兆祺之妻)事略》记载:“咸丰末年(1861年),兵革烽起,连乡轨里,扶老弱,鸟集鼠窜,靡有定止。”“兵革荒凶,疫病交札,十室九空。迭遭大故,丧葬颠连,百死一生。”“居危城村堡中,外有强梁,内无斗积,食指垒垒数十口,斗粟值钱二千,田荒土芜。”

禹门是咸丰、同治年间农民军沉重打击下侥幸守住的几个据点之一。关于禹门的攻防战,《黎氏家谱》也有较为详细的记述。

《黎氏家谱·本身黎庶昌附录片奏》记述道:“遵义浮东八十里有禹门寺,……咸丰四年(1854年),桐梓乱起,乡人就寺中设局办理团练,连年征发,迄未停止。同治元年(1862年)正月,湄潭黄白号匪大人,蹂躏臣里,寺为伪朱王所据。经臣兄庶蕃募勇与官军夹攻,将该逆击退。其时,四乡庐宇焚烧几尽,而禹门寺巍然独存。乡人因寺基筑寨固守。臣兄庶蕃、从兄兆祺及现充使署随员刘汉英实主其事。未几,而吴元彪又反,陷据绥阳县城,距寨只五十里。寨当遵义、湄潭、绥阳之中,环三面皆贼。臣兄等苦力战至五年之久,阵亡者三百余人。同治五年(1866年)六月,楚军克绥阳,始解。又年余,百姓始下寨。臣尝论,遵义府城之不失,实此一寨保障捍卫之功为多。”

《黎氏家谱》对禹门寺之战的记述,比许多地方文献都要详细得多。它不仅分析了禹门的地理位置和战略重要性,还对战事发生的时间、战争主客方的领军人物、双方伤亡情况都做了记述,甚至就战争结果对清王朝在黔北统治的影响也作了评价。虽然这些内容是援引黎庶昌本人的片奏,作为“事实汇记”的附录记入家谱,但毕竟是《黎氏家谱》的一部分。而在清以前按传统格式编撰的族谱中,这样的内容是看不到的。可见,中国的家谱不尽是“封资修”的家族纪事,其中蕴含着许多历史。

遵义沙滩村的黎庶昌故居。

《黎氏家谱》不但通过记述家族的活动保存了许多黔北的历史,对本族人的观念、文化和行为规范也作了详略不同的记录。其对四至十世祖的记载为:

四世祖黎跃:“领家政,事亲的道,温情定省,率家人以理法”;

五世祖黎天明:“生平忠直自处,仁厚待人……庭无闻言……以诗书垂后”;

七世祖黎正训:“坐立必以礼法自闲,外严而内宽,行为而守默……苦志勤学”;

八世长房黎安理:“尤精易学,说义理,直逼大尊钟陵,捷可日二十篇”;

九世长房黎恂:“吟,手披朱墨并下;经,则以宋五子为准,参与汉魏诸儒;史,则一折衷于纲目论;诗,宗少陵眉山,而自屈宋至朱王无不含咀也;于文,尚韩、欧阳,而自荀庄至方姚,无不权度也。如是者十余年。”“生平不苟言笑,立不跛倚,坐必庄,行齐如流”;

十世长房黎兆勋:“诗不专主一格,词者服膺辛刘周秦为多。”“外喜宾客,内叔诸昆弟。积苦力行,井井有条理。日夕妆书与子尹子相违,复以诗古文辞闪摩互励,风气大开。久之,群从子弟报习训化,彬彬皆乡文学矣”。

《黎氏家谱》的这些记述说明,从思想文化上维系这个家族的,是由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构成的宋明理学,而且从明中叶到清末,这根思想纽带始终没有发生变化。这种情况正好透射出明清思想文化史上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作为明王朝官方哲学的宋明理学,随着明王朝的覆灭已经威信扫地,但由于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清王朝,短期内还找不到一套维护自身统治地位的思想体系,只好“清承明制”,将汉族地主阶级尊奉的儒家思想接过来利用,以至宋明理学在清代知识分子中继续拥有广泛的市场。

如今的禹门寺大门。

中国的家谱多达数万种,斗转星移中,谱学一直在发展,家谱的编撰也伴随着它所记载的历史在变化、在进步。《黎氏家谱》对黔北社会历史的折射,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对于家谱这样一笔宏富的文化财富,一味以它的消极面去否定它和限制它是不理智的。前些年,有学者建议利用高新技术,建立中国家谱的信息库。《中国家谱总目》的编纂已经是这方面的努力,应该是令人十分欣慰之事。

我们去观察一只麻雀,也许达不到了解整个鸟群的目的。但麻雀毕竟是鸟类中的一员,抓一只进行解剖观察,相信可以获得许多飞鸟内部构造及各种器官功能的知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为记录社会基本细胞历史的家谱,它的文献价值(当然是在分析鉴别的基础上)是不应该被轻易忽视的。

(本文图片均由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 舒畅 摄)

沙滩黎氏世系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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