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本来只是地球上万千生物中的一个物种,但却是唯一有真正的语言,进而创造出文字符号来的物种。所谓“阅读”,我以为,就是手持文字这把“钥匙”,去打开古今中外各类人的心扉,体验他们的情感、学习他们的知识、分享他们的智慧。
话虽如此,数千年的人们写下多得读不完的书,所谓“吾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还有,人家的情感、知识、智慧,是否都值得花大把时间去读,我们都忙着呢。于是常有人问:“我该读些什么样的书?”我很难回复:尽管开卷有益,但处于不同的年龄、不同的阶层、不同的需求,所读还是应该有个区别吧?
如何区别?麦克莱恩以为:人类拥有的是一个“三位一体的大脑”——最里面紧挨着脊髓的叫脑干,主管人们的种种生物基本需求:心跳、血压,肚子饿了想吃,看见异性会心跳之类,称为“爬虫类的大脑”;再外面的一层,是复杂的边缘体,主管着群体的表象、情绪、共情能力之类,所谓“哺乳类的大脑”;最外面,只有洗脸毛巾大小,皱巴巴地塞进有限的脑壳中,覆盖于哺乳类大脑表面,它主管着语言、抽象能力、计算、宗教、审美等功能,叫做“灵长类的大脑”。这个“三位一体脑假说”,简洁而注重人的进化,还与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等相呼应,影响力不小。且不论该假说是否准确,我发现现实社会中人的确都是生物人、社会人与精神人三种属性的复合体。据此,如果遇到生活艰难、衣食有忧的问我读什么书,我一般会劝他针对自己手边的事去阅读。这种“手边的事”,老百姓叫“活路”和“生计”。我们的首要目标,还是满足生物人的需求:养活自己,找到另一半,生下后代,抚养成人吧。几百万年间,人类就是这样生存繁衍着,保存了我们这个物种。貌似不高尚,其实很伟大!人要干活路谋生计,还得陷入到“不得已但又离不开”的群体之中。他应该在群体中受人待见、赞赏,最好有尊重与尊严。所以,还应该读些道德规范,以及种种能被社会尊重的读物并身体力行。最后,如果衣食无忧还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我会劝他读一点让自己情感细腻的文学类读物,一点有超越感的哲学宗教类读物,一点能洞悉宇宙广博神奇的自然科学类读物……如果是学生,我还会郑重地劝他们以课程与教材为中心——因为那是些全人类的情感、智慧与知识的结晶,是能为未来的生物人、社会人与精神人奠基的珍宝。当然,分层并不绝对,如果衣食无着却沉湎在文学或哲学书籍中的人,我会从心底感到他生命的神圣;相反,如果一个没有真正意义感、善于取巧却混得肠肥脑满又不爱阅读的“成功者”,我会为他的生命感到惋惜。
猿类进化成为人类,站立起来,开阔了视野,解放了双手,创造了工具,据说已有数百万年;成为智人,至少也有20万年了,但最早的人类文字,迄今发现的也才不过6000年左右(而且早期的文字,似乎都掌握在神职人员手中,大众化的阅读出现得更晚)。于是,有文字者自诩为“文明人”,而视无文字者为“野蛮人”。我在想:没有阅读的人与有阅读的人,他们看见的世界有什么不同呢?或许,前者就像长年生活在一个黑暗的茅草屋内,只有一个小小的,由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们界定了风景的小窗户,此中生活几代乃至几十代,有如一代人;后者则探索一个个新的知识点,就像在不断推开了一扇扇新窗户,等到窗户都开启了,这个小茅屋就变成敞亮的殿堂。
我再问自己:是不是有阅读的人就一定比没有阅读的人幸福呢?住殿堂的一定比住茅屋的幸福吗?一般而言,答案是肯定的:个人收入与受教育程度呈正相关——读书越多,工资越高;工资高了,就有更多的闲暇去读小说、哲学、宗教,所以精神应该更充实。但是,我曾在很贫困的苗寨下过几年乡,发现当地百姓大多不懂汉语,更认不得几个汉字,但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大家又吃又喝,又唱又跳,充满发自内心的欢乐。这促我深思:当年苗寨处于农耕社会,在有限的耕地与计划经济之下,他们的谋生是“消遣经济”——节制消费、扩大休闲与社会交往;他们的人际是“熟人社会”——建立在血缘与地缘之上,真诚质朴、互助和谐;他们的行为残留着“万物有灵”的神圣习俗——敬畏自然、敬惜资源;他们的心态处于知足常乐平淡自然、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状态之中。而今有人却是欲望与消费齐飞,物质共享乐一色,显得欲望满满,一路狂奔……
当然,这与纯粹的阅读关联不大,属于阅读者所处时代环境与阅读者的心态:是工具理性促使的功利式阅读呢?还是在达到衣食无忧之后,阅读者与自身“求利”的生物人和“追名”的社会人保持适当距离,追求更多的精神丰裕呢?
我真诚地向往这样的时代环境与阅读心态:不求大富大贵,平淡从容,温馨互助,敬畏自然,追求诗意与永续的远方。
顾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