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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家与农民 合力找到金钉子

与贵州这颗金钉子有关的关键人物有两人。一个是研究并确定金钉子点位的科研团队带头人,贵州大学的赵元龙教授。一个是在现场挖掘并守护化石剖面30年的苗族农民刘峰。这两个身份迥异,年龄和文化知识差别极大的人却红花绿叶,演绎出了一个地球故事。

到贵阳的当天下午,我即去拜访赵元龙教授,他已经86岁,住在一座没有电梯的老楼七层。我上下楼都气喘吁吁,而他还在上班,有时还要出野外。地质学研究最大的特点就是野外考察,一卷行李、一个铁锤,走遍天涯。赵教授的大半生几乎都是在苗岭的深山密林中找化石,“松下问学生,言师采化石。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他的女儿也50多岁了,她说小时候的记忆就是父亲不停地出野外。而且由于费时长,科研经费不足,他经常是先自己垫钱出差,再向单位报销,白贴上去的钱也不知有多少。他一生的精力全在研究地层学,特别是寒武纪这一段的分层。为了寻找这颗金钉子,国际学术界争论了一百年,到后期逐渐集中在中、美、意三国的三个候选地上,又反复论证了30年。直到2018年,国际地科联经过多次现场考察,反复比较,层层投票,终于一锤定音,把这颗金钉子砸在了中国贵州省剑河县的深山中。正式命名为“苗岭统乌溜阶全球界线层形剖面和点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来了证书。就是说,中国贵州的苗岭山上有个叫乌溜的地方,是地球46亿年历史的一个定位点。赵教授说这是一门冷学问,寒武纪的这一段定位研究,全球不超过一百个人,中国也不过几十个人,他们是地球尖兵。但这背后是举国之力,象征着一个国家的国力和学术高度。赵教授几乎耗尽了一生心血。老人近来身体已大不如前,女儿心疼地说准备卖掉现在的房子换一个有电梯的新楼住,起码上下楼方便一点。好在他已经带出一个强大的团队。我的采访主要是由团队成员兰天副教授——一个很有学者风度的小伙子,帮助完成的。

隔天,我又驱车前往剑河县八郎苗寨,去拜访金钉子的守护人刘峰。这是一个很壮实的苗族农民,皮肤黝黑、身材粗短、虎背熊腰,猛一看像个举重运动员。他家就在剖面现场的一个小山头上,自己就山势修了一个化石陈列馆,上挂一块横匾,刻着一行斗大的字:“等你五亿年”,字是赵教授亲笔书写的。我往门前一站,一股磅礴之气一下就罩住了全身。馆内全是他30年来亲手挖的5亿年前的化石,馆外是个平台,可俯瞰苗岭群山,莽莽苍苍直到天际。这位苗族汉子滔滔不绝地向来人讲述着每一块化石的年份,所含物种的科学价值。在我们这些外行看来,他完全是一位令人仰视的地层科学家了,只不过他的谈话中时常夹杂着一些草根故事,会让人捧腹大笑。

天气闷热,看完室内的化石,我们拉过几个小凳子坐在平台上,切了一个大西瓜,慢慢细聊。他说,1982年,赵教授带着几个学生来到八郎苗寨的山上采化石、选剖面,顺便就在本村雇了6个农民帮助敲化石,每天工资3元钱。刘峰第一天就敲出一块从没有见过的化石。后经对比研究是一个新发现的物种“始海百合”。赵教授大喜,说:“你真好手气。”立即奖励3元,他高兴地说,等于我头一天上班就挣了双份工资。为此赵教授还请他喝了酒,以后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有新的发现,赵教授就请大家吃一顿。但是干了没多久,别人嫌钱少,都陆续不干了。他也想打退堂鼓,最终在赵教授的劝说下坚持下来,如今已成了八郎苗寨的地质土专家,化石收藏第一人。

地层学是一门精细深奥的学科,但具体操作起来,却比建筑工地上的农民工还要辛苦。朱自清在他的散文《谈抽烟》中说:“当你点燃一支烟时,不管是蹲在石阶上的瓦匠,还是靠在沙发上的绅士,这种享受是一样的平等。”地层学的研究,当具体到在剖面作业时,不管你是教授专家还是临时雇来的农民工,在石头和锤子面前也是一样的平等。而一块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完美化石,却经常会最先出现在农民工的粗大的黑手里。就像足球比赛,有时临门一脚全靠运气。赵教授经常会扔过来一块石头说:“小刘,你的手气好,你来敲!”200多米长的剖面,每隔20厘米都要采样敲石。这可不是平常说的那种考古,用一把“洛阳铲”探挖脚下松软的黄土,这是在敲5亿年前坚硬的石头啊。刘峰刚开始只是为了一天3元钱的收入,后来对化石渐渐有了兴趣,再后来在赵教授的言传身教下,已经成了专家们离不开的助手,就连外地的古生物研究单位都请他去出现场呢。他第一次走出大山,受邀到外地帮助带几个学生敲化石,对方说你先一天到,选最好的旅馆住下。他一咬牙,选了个一晚30元的旅馆。第二天主人来了说,你这个身份该住300元一天的呀,他才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

一个叫罗伯特的美国专家和他交上了朋友,特别喜欢喝他家的米酒,像喝啤酒一样大碗大碗地喝。不想,那天开会前喝多了,影响了研讨。为此赵教授把他狠批一顿。2006年,国际古生物协会在北京开会,会后要选一个外地考察路线,罗伯特立即站起来说:“去贵州八郎吧,那里有苗寨米酒,有戴满银饰的姑娘,有苗歌,有踩鼓舞,有最好的地质剖面。”想不到一个深山里的苗族农民,却成了中国地质界的品牌,为金钉子落户中国悄悄发挥着作用。

我问他,长期在野外作业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他说最危险的一次就是精选了一大口袋化石背着下山,一到公路边上碰到两个送粮的农民。三个人正说着话,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把他们一起撞飞了,其中一个人当场死亡。电报打到贵阳,赵教授腿都软了。我开玩笑说,赵教授是不是心疼他的那一袋化石?他却很认真地说:“不是。当时我要是死了,赵教授那一点可怜的科研费还不够我的丧葬费呢。他的研究立马断档,那就彻底完了。”他虽然舍不得离开赵教授,但生活实在太清贫。眼看村里人外出打工都盖起了新房,他又几次动了走的心。那年姑娘考上大学,没有学费,他想退出工作。赵教授赶忙发动地质界的朋友,一次捐了8000元,先送孩子入学。他家姑娘大学期间穿的衣服一直是赵家送的,而赵教授时常背一卷行李,带着学生爬到山上来,就住在他家的阁楼上。一次为向国际地科联准备申报资料,赵教授请了国内几个顶尖级地层专家来到八郎,就住在他的小木屋里。是夜风雨大作,山洪暴发,小屋几欲被掀翻。专家们浑身湿透,围着火盆听雷声。刘峰和他的老父亲,连声安慰,添火送水,陪着专家一直枯坐到天明。一个汉族知识分子和一个深山苗寨里的农民,为了那颗理想中的金钉子,在这里一盯就是30年。这恐怕是国际地学研究界少见的一道中国风景。陈毅说,淮海战役是中国农民用支前的小车推出来的。“苗岭统”这颗金钉子是朴实的苗族兄弟用铁锤一点一点从5亿年前的岩石中敲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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