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慧
冯延巳与南唐的李后主是同一个时期的词人。冯延巳创作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单个词人的总集《阳春集》,在词的历史上有特殊的代表意义。他写词非常简洁明了,几乎没有什么典故,我们来体会一下五代词的精神指向。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五代十国的时候,有着上千年都城史的长安日益没落,整个文化中心渐渐地从北方转到南方。继起的宋不再定都长安,而是选择了偏南方的汴梁城。文化中心的南移使得原有的北方塞外文学慢慢转成江南的文学景象,而这种景象常常发生在春雨连绵的初春时节,它会对人的心境产生影响,我称之为一种生态美学。
李后主的句子“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和冯延巳的意境高度契合,为什么会“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因为每到这个季节,春雨连绵,花在慢慢萌芽,人也感到自己生命内在的复杂。我们无法解释惆怅是什么,与《长恨歌》的情绪必须有事件引导不同,词将事件抽离,只讲情绪。
此外,当政治安定,经济繁荣之后,人回到自身的生命去进行反省和沉淀,会生出伤感来。经济不好的时代,人们会奋发有为,如果一个人致力于外在的追求,致力于向外征服,反而不会生出内在的感伤。但到了五代十国,从南唐词里,从冯延巳的词里,明显地看到“惆怅”“闲情”字眼大量出现,很多人认为“日日花前常病酒”,与晚唐李商隐的诗有关,可是我觉得不同,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表现出一种极大的热情,而在“日日花前常病酒”中,热情开始冷淡下来了。五代词的内里常常是炙热的火烧过以后冷灰的感觉,“日日花前常病酒”就是那冷灰,它把热烈的情感拿走了。
比较一下,一个诗人写出“春蚕到死丝方尽”,说明他还有热情,他把自己包裹起来,不断地吐丝。“蜡炬成灰泪始干”,说明他还要去追求。哪怕不断地流泪,为生命流泪。可是到“日日花前常病酒”的时候,大概真的是心已成灰了。我忽然发现五代词和宋词更贴近我们的生命经验,如果刻意造成一个“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景象,会感觉做作,因为根本没有汉家陵阙在身边了。
美是不能勉强的,它必然伴随着个人所处时代的真实经验去阐述。孤独、落寞、茫然、迷失……这些其实在五代词里浸透得非常深,为后来的人类文学美学提供了重要的经验。海明威等人被称为“迷失的一代”,他们的作品写出了人在巨大的信仰崩塌之后,寻找自我的过程中出现的迷失感。这很像北宋词人秦观写的“月迷津渡”,月光朦胧,渡口都看不到了。“迷”成为一种非常特殊的状态,从五代到北宋都带着这种迷失。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一进入五代,闲情、惆怅、新愁,种种不可排解的落寞之感,全部浮现出来了。你可能会问,为什么唐代没有?唐代也有,但是它会被更大的声音所掩盖。李白有很大的愁,可是会“与尔同销万古愁”,他在喝酒和唱歌的时候把它挥霍了,而不是把它作为镜里的凝视对象。五代词人不是这样,他们在极大的孤独里去凝视这种愁。在读“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时看到了李白的愁,可是他很快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了,他有自己的排解之道,可以立刻把心里的愁闷扩大到对宇宙的体验。
在白居易《琵琶行》里看到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也是愁,但是他可以让愁在自己和另外一个人之间产生对话而消解。唐代的愁不会被自闭到个人化的、绝对孤独的体验当中去的。可冯延巳和李后主,在绝对的孤独中与自己进行对话,几乎变成了一种深层的独白。
生命中的忧愁是一种本质性的内容,是你无法排解的。生命最后的虚无性是存在的,除非你不去想它。大概只有麻木的人,才会对新愁视而不见;对于一个敏感的人来说,新愁是一定跟随着他的,因为他会看到所有生命的周期——柳树会发芽,也会枯死,其他生命也是如此。当他看到生命的流转,他便开始“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很像后来宋徽宗拿来考画家的诗题。“独立小桥风满袖”,其实是个人存在的状态,这种状态是一种饱满,也是一种孤独。饱满和孤独看起来是两种无法并存的生命状态,此刻却同时存在,大概在你拥有最大生命喜悦的同时,一定有最大的生命感伤。“平林新月人归后”,此时,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画面。这有的像欧阳修讲的“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的感觉。宋以后的画作中经常看不到人,因为人远离了。“平林新月人归后”,虽然是五代的句子,但也是无人的风景,唐朝很少看到无人的风景。从人的角度看到的风景是征服的世界,从宇宙的角度看风景,才是“万物静观皆自得”,它促使你以一朵花或者一枚雪片的姿态体会宇宙自然,成为大自然中的一部分。
(作者系中央党校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