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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思南 2022年06月10日

■ 杨清博

在来思南的路上,突降瓢泼大雨,雨水极不均匀地一瓢一瓢倾倒在车窗上,雨刮器开足了马力也很难让视野清晰。可这山地的雨水却也奇怪,有时穿过一座山洞,或是越过一座山峰,雨水便戛然而止;正当你以为雨过天晴的时候,跑着跑着,又会突然冲进雨幕当中。思南以一场豪雨迎接了我们,也把自己打扮得云垂雾重、八方烟霞,仿佛有无限心事,却深藏城府,引而不发。

到达县城,暮云叆叇,已近黄昏,这天正是当地赶场的日子,县城沿乌江的那条长街虽被疾风骤雨吹打得一地狼藉,却仍然川流着忙碌的人群。峡谷中的城市,总会有些神秘兮兮的感觉。首先是山,遮天蔽日,威风凛凛,万丈高崖崔嵬怪异,巨石嶙峋,草木稀疏,整座山好像压在人们头顶,雄赳赳气昂昂,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非冲出谷外难以化解。再就是河,眼前这条幽浪滚动的乌江,历史上又称为黔江,不管是“乌”还是“黔”,在色彩上都跟黑有关,我看这条江水深不见底,且一路高峡相伴,阳光常被挡在山外,这名字也很是合适。

城市就在山水之间,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只有深耕繁育,密密麻麻。柳永称钱塘“参差十万人家”,用来形容这峡谷里的山城也合适。白天看过去,房屋建筑满山满谷参差错落;晚上来看,斜月孤悬,一城星灯,仿佛漫天星斗坠落山间。这里的人们若不远走高飞,便只能安土重迁,细细耕耘,精细盘算,把有限的资源运用到极致。

从饮食上便能感知这里人心的细致。让人意想不到于此山雄水健、气势磅礴的峡谷山城,这些粗犷的山地汉子和泼辣的姑娘媳妇,竟会将食物品咂到如此细腻生动。时逢盛夏,正是吃冷饮的季节,思南的街巷里卖冰粉的特别多。这里的冰粉格外精细,梅子蜜饯一碗一碗,五颜六色,摆满一桌,随便一家小小的店铺,都能做出几十种不同风味的冰粉来,品类琳琅满目。别的地方糍粑年糕无非是在表面印一些图案,思南人偏要在花甜粑上“炫技”,他们把图案做进食物里面,而且里里外外通体一致,你不能不佩服他们太会琢磨了。思南人说话,话锋“Q弹”有力,不够细致的食物,如何涵养这副口舌呢?孔夫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到了思南也该满足了。

除了吃的,用的也精细,思南花烛色彩之鲜艳,造型之繁复,令人啧啧称奇。不就是蜡烛嘛,他们偏要浇铸得仿佛精雕细刻的工艺品,龙飞凤舞,花团锦簇,让人怎么舍得去点燃它?

思南号称“黔中首郡”,可见其文化自信与历史自豪。历史的辉煌已成往事。漫步在老城区文化街上,文庙前的礼门义路,高门紧闭;万寿宫的苔痕草色,沿着古老的台阶,奋力爬升。好在有这些老街巷,一座城市,才显得从容、雍容。老街不一定要古色古香,却一定要有老居民、老马路、老店铺,有阳台上爬满的绿植,有生锈的铁栏杆,有陈旧却醒目的招牌,有窄窄的却被鞋底打磨光滑的路面,有松松垮垮的领带,有眯着眼谈天的老人……用一个古老的词汇形容,叫“市井”,用一个现代的词汇来说,叫“日常”,市井里藏着历史,日常中透着精神,一座城因此而更加鲜活。

信步行至安化街,古老的民居大多狭仄,唯有周家盐号格局阔大,可见当年盐商的兴盛。这里的老街老巷濯足大江,枕靠雄山,街巷中的寺庙、盐号、古老的木屋,它们深沉的颜色,好像是被码头下浩浩的乌江水千百年来沿着陡峭的巷道台阶静悄悄地向上蔓延、晕染。青砖石径,乌篷黛瓦,陈年板壁,高山危崖,纷纷投影在清欢的乌江水浪之中。江山如墨,岁月如泼,一幅泼墨山水,有人间烟火、钟鸣鼎食,有雾霭流岚、山长水远。身在此城,常思天人之际,既危惧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又叹服于人类渺小生灵的锲而不舍。

昔日的挑夫、商贩、官差、士大夫,“算而今、重到须惊”,千百年来被高山大河胁迫压制的司府之城,如今已是高楼雄起,桥梁飞架——这里说“雄起”“飞架”,丝毫没有文学的夸张。为节约土地,这里楼宇高峻,前望江水,后探悬崖,风光独具。高速公路为取直道路,不得不飞架桥梁于夹江两山之上,车行桥上,如在云端,令人不敢侧目。思南人还嫌空间不足,竟然冲出峡谷,在峡谷后面的兽王山顶再建新城。新思南平坦阔大,广场、大道、绿化工程,与蹲缩在峡谷中的思南迥然不同。

腾龙峡是乌江进入思南县城前穿越的一道数公里长的峡谷,水流奔泻,山势如钢,山崖断面,如巨斧劈开,大自然的生猛凌厉,灌注于山水之中。若逢雨后,烟霞曼妙于山间,雾气升腾于江面,峰峦拨云而偷窥,天地相接而缱绻,大自然的温情脉脉,又弥漫在这溶溶波涛与蒙蒙山谷之间,如梦如幻。思南城跃然于高峡出口,如石破天开,自然的烟霞缠绕着人间的烟火,山城在大自然的烘托下,总是显得那么健壮。因水而兴,依山而建,文明的光与火,灼烧这片天空,自然的灵与气,滋养着灯火下的人群,这就是思南,一座永远与险恶的自然环境抗衡又相融的城市,一座千百年在高山下谦恭自省在急流中击湍博弈的城市。走进思南,走进那一片云和水、山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