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钢音
乌江或急或纡,切开了莽莽的山群,一路留下无数的渡口和石滩,也流淌着沿岸村落或城镇里的人间悲欢。这一条生生不已的江,滋养了万物生灵,讲述着似水流年,它也定然是生长文学的地方。
人文学者钱理群先生曾客居贵州,晚年说起贵州对他的影响,以为深山里倒有更大的天地,有边缘带来的单纯和自由,有关心人文和传统的“真人”。我有缘相识的黔东北作家,若感今惟昔,一一想来,便是在诚恳的样貌下,藏着豪宕有张力的灵魂的。
因文学认识黄方能20余年了。那一年,我们在铜仁街头的小馆里吃饭聊天,暑天燠热,记得都还年轻,也记得,他是可以将文学的凝重话题聊为家常的人。匆匆分别上路,回头看他,他瘸着腿走在青石路上的人丛中,白衬衫被汗浸湿一片。我想,人生不易,文学艰难,他能一直写下去吗?
这就翻过了世纪。今年又在铜仁见面,方能给了我一本中短篇小说集《美人之美》,并说,书名出自费孝通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我听了就几分讶异。坐在我对面的他,镇静又老到,对世事波澜不惊的样子,言语依旧朴素直截。我知道,他这一路而来,是付出了常人不及的艰难和执守的。他本是乌江边一个叫土璜的村里的孩子,15岁在乡场的车祸中失去了一条腿,命运的痛击来得太早,可想见往后的风雨飘摇。但生活的宽仁,又总是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方能遇见了文学,这磨难里的微光,他用来照亮了自己数十年的岁月。
我以为,方能的作品是以苦难为基调的,而他选择了“美人之美”为题,思之便感动。
文学也如农作,要在自己的土地上开出花来,将它交付未知的际遇。许多如黄方能一样的贵州作家,在执笔之初,乡土和世界、想象和现实、经典和风尚,似乎是当头就需辨析的一团迷雾。方能很年轻就结缘文学,似从学徒开始,也像与黔东北为邻的沈从文曾说的那样,“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方能读了屠格涅夫、辛格、博尔赫斯、马尔克斯、普鲁斯特诸多作品,他也用一双冷静、机敏和温良的眼睛,在自己的土地上,看文学的潮起潮落,人生的形色往来。他多年与新闻为伍,其实是站在生活前沿的,而在所有的纷扬里,他选择了现实和写实的文学路径,带着“零度叙述”的沉着,在斑斓的乌江文学里留下了自己的笔墨。
黄方能的小说,起笔多是现世中人们的劳碌奔波,贴近他自己的经历和观察,是感同身受、仁心宅厚的视角。这样的视角,是可以让他的作品越过地域和流行,直抵凡俗人生中的人心人性的。
《美人之美》共有“生死劫”“三人行”“情爱记”“圆舞曲”4个小辑,开篇的《余韵》,说一对在县农资公司和水厂上班的普通夫妻,费了周章调进市里,买了房,织鸟筑巢地装修完工,似和所有普通人对日子的期待一样,眼见安稳可期了,不料妻子突发脑溢血,倒在县城家中。作家的笔触不动声色地跟随郝仁,像一部纪录片的长镜头,却能见到平凡人面临生死的惶悚、烦杂、疲惫和无力。而作家在这耗散心力的行程之后,给了灰色人生一抹亮色,那是郝仁心底对亡妻的情意和诗意,还有对未来的一丝期待。“美人之美”,是极大的心境,可以引人走过一切磨难和庸常。
“圆舞曲”一辑的首篇《一对兄弟》。河东的侯跳跃和河西的小捞毛,一个进了石油公司,一个做个体户。河水穿城流淌,两人的命运便也在时代里起起落落、时消时涨。这本也是我们见惯的寻常事,但人活于世,万般象生,侯跳跃和小捞毛既要做表面的江湖朋友,又在心底较着劲,看一盘棋最后的落子一般,输赢中尚有着不由自主。黄方能写生老病死,总有市井人生的底色,把纠缠在一个人生命中的各种矛盾和幻灭汇集起来,而最后,过往的岁月总会给予一缕温情的回光,读者便也感受到了作家灵魂的温度。
“情爱记”小辑是《美人之美》中直逼现实人生里精神境况的三篇小说。《花枝晃荡》里的柳媚,是长在运输公司宿舍的花期短暂的花朵,还来不及绽开,粗粝的生活,疾风般的欲望和姻缘,让她迅速走完了《红楼梦》中宝玉叹息的从“珠子”到“鱼眼睛”的路途,只留下那一年的傍晚,她从乌江洗浴回来经过锅炉房的青春剪影。《相与流云》中的小四,则是“爱好摄影也写小说”的女子,像一个擎着一只梦想气球的人,说着“自由自在”的宣言,穿行在小城的文艺青年的聚会中。这脆弱美丽的梦,须经过多少打磨才能幸运上岸。小说中的“我”是小四命运的一位感同身受的看客,但也终于风流云散,挂断一个电话便从此陌路。小辑名为“情爱记”,那情与爱,如浮云朝露般的美好短促,生存的土地,才是坚硬无垠的。
读《美人之美》,也是一次跟着作者读沧海横流里的城镇人生的经历。当一切苍凉化作悲悯,期待黄方能往后的作品呈现别一样的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