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德斌
是清晨,还是正午?不,都不是。应该是黄昏,准确地说,是渐近黄昏时分。只有此时,倦鸟归林,暮色四合,天光渐渐幽暝低暗,远行的旅人才更加思乡、怅惘,在细雨淅沥乍暖还寒的山间旷野愀然戚然,失魂落魄。
山野空寂,唯有一条小河与山路同行。它们之间,说不清谁是愁肠,谁挽着谁徐徐远去。小河微波轻漾,两岸柳枝轻飏,树树吐芽绽蕾。雨,珠坠玉结于叶梢,一串串,晶莹莹,滴滴复哒哒。
四野雨罩烟笼,一柄油纸伞下又哪里遮蔽得住遥迢长途。旅人手执竹杖,肩负行囊,像一只湿透了羽毛却又无家可归的倦鸟,须眉间全是湿漉漉的雨意;而他心上的寒潮,更深更重。现在他多需要一处暂作歇息的所在,那最好是一间客栈,一个酒家,他需要借此烘干羽毛,养足脚力,以再上新途,去向远方……
循着1100多年前那个清明时节轻盈而又忧郁的雨丝,我来到那片山野,远远地,透过雨帘,看着那旅人寒薄又疲惫的身影,浑身也是沁凉如雨的无力感,浑身浸透落寞与失意。但那场雨,仿佛自有魂灵,有着治愈更自愈的功效,它让我攀着丝丝缕缕的它,去慢慢体验那个一年一度的节气里的生命况味。
一场清明雨,天涯游子泪。疏淡又沉郁的文本,氤氲出一个跨越时空的诗意空间。
山路蹇涩,双足泥泞。真想倾前叨问那个孤独的身影:是投亲,是靠友,是出发,还是归乡?但是没有叨扰,略经世事的我恍惚明白,那是一条无有偕伴的人生孤旅。所问之所得,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路上,在前行。
天地溟濛,一串铃声由远及近,雨的世界里,铃声也湿漉漉也水灵灵,又,倍感亲切。衔着铃声,一牛一童如水墨长卷,徐徐展现。青牛肚皮滚圆,细雨洒在它身上,反映出青亮的暮光。它四足沉实,驮着牧童,缓步行走在晚唐的山路上,一脚踩出一个泥蹄印,一脚踩出一串铜铃声。罢罢罢,眼下再无他人可寻,那就借问这孩童又有何妨。
这样的时候,真渴望温一壶老酒,以解行旅之乏,以浇乡思之苦。也唯有这样温热的一壶,能还落魄于客心了。
山野顽童顿时腼腆起来,整日与牛为伴的他,可是从未遇到过陌生长者,更未经见过这样的问询,他用柳条当成的牧鞭,向他指了指前方,那是胜过言语的确指,那也是他所能知晓的所在。趁此当儿,青牛还不忘低下头去,捞一嘴路边的黑麦草细嚼,又抬起头来,用那双眼睛,上下打量行人。低头抬头间,脖子上的铃声清脆悠扬。
顺着牧鞭所指的方向,我的两眼穿过烟雨。哦,正是杏花吐蕊流芳时候,薄澍之中,胭脂万点,隐隐有粉墙竹篱和淡淡炊烟。我甚至看到,一面杏黄色的酒幡在杏树枝上斜刺里高高挑起,微微飘荡,仿如老友,正伸长颈脖,踮起脚尖,向我招手,向我作无声的召唤。嗨!我还闻到了细雨微风送来若有又无、若无还有的杏花香,亦送来醉人的酒香。是啊,唯有它和它,唯有它们的香,才是最解客心的。也唯有那一壶春酿,足以洗风尘,慰乡愁了。
于是在花香酒香中,那颗至疲至凉的心,刹那间泛起层层暖意,脚下,就快了步子,短了行程,哪怕依旧是执杖负囊的踽踽更踽踽。
世间朱颜易衰,红尘情长气短,唯那场下自唐武宗会昌六年(846),下自江南池州的清明雨,一下,便是1100多个清明,便是弥漫了整个华夏短短长长的迁途。
簌簌沙沙的,平平仄仄的,由28个汉字酿成的那场雨,沾溉了千年倦旅,它们浸入我的血液,为我找到共情的寄托,为我获得共情的慰藉。纵是落拓江湖颠沛流离,纵是半生漂泊一世蹉跎,只要有这场滋养了天下迁客的春雨滋我养我,那么世道艰险又算得了什么,天涯孤旅又算得了什么,那么脚下荒芜又算得了什么,前路汗漫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山不再高,水不再远;于是所有的出发,都是回家,所有的旅途,都是家园。
簌簌,沙沙,如酥,如诉,那是最为纯正的汉语在这片土地上吟哦出的悠长乡韵——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