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鲤鱼村那天恰好是当地苗族的传统节日“八月八”。可惜,待我下午抵达鲤鱼村时,欢庆节日的人群早已散去。在下沉式广场中,有人在烤酒。一支细细的竹筒从蒸笼边伸出,剔透的液体缓缓流淌,热气裹着甜蜜的酒香钻进人们的鼻孔,几个男人聚在离锅不远的地方席地而坐,静静等待。
闲逛一圈,回到村委会办公室。约莫20多分钟之后,一个黑色的身影像风一样“刮”进办公室,径直向我走来。他气喘吁吁地伸出右手,抱歉地说:“你好,久等了,活动刚刚弄完,我们去楼上聊吧。”说罢,便顺手拿上两瓶水,直冲二楼会议室。
黑皮肤、圆脸,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十分严肃,直到在二楼会议室坐下,我才有时间看清他的长相。他是田锦华,鲤鱼村的村委会主任。之所以如此紧迫,是因为他留给我的时间只有不到1个小时,结束与我的交流之后,另一拨媒体即将到达,他必须在场。
“实在不好意思,事情太多太杂,现在头都是晕的。”田锦华有些无可奈何,他恨不得把一分钟分成两分钟来用。看着这位年龄不到40岁,却一脸疲态的村委会主任,我不忍心再对他的身世和经历刨根问底。可哪怕是最熟悉的村里的工作时,他也会突然迷茫起来:“故事实在太多,一时间不知该讲哪个好。”
如果见过10年前的鲤鱼村,或许就能明白,为什么这里现在会受到如此广泛的关注。鲤鱼村是一个典型的苗族与布依族混居的村寨,有1000多户、近5000人,正是因为人口多、产业少等问题,在管理上并不轻松。2011年5月,国家领导人来到这里考察,鼓励鲤鱼村的村民们“发扬自力更生的精神,努力用自己的双手创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美好的新生活”。这次考察,无疑为鲤鱼村注入了新活力,不过,变化并没有那么快发生。
田锦华生于鲤鱼村的苗族寨子,20多岁时就被推选为村委会主任。那是2013年,鲤鱼村正酝酿着变革,希望向旅游景区的方向发展。变革必然会带来矛盾,这矛盾的源头又大多与土地有关。无论是修路、改造房屋,还是兴办产业,每次村里即将迎来新的改变时,田锦华总会因为与村民们协商土地的问题而苦恼。
村委会主任这份责任像一只大手,推着他只能继续往前。修路时,他挨家挨户动员做工作,从村里老人的口中,了解到人们为什么如此珍视土地的原因。“以前饿怕了,有土地就能种粮食,就不会挨饿。”理由越朴素反倒越令人心酸,年轻的田锦华尽可能与老人们感同身受,也耐心向他们解释通组路、窜户路的概念,慢慢做通了村民的工作。
修路这道“坎”他终于迈过了,但另一道“坎”就像一座大山,有些难以逾越。
鲤鱼村村集体经济一直萎靡不振。田锦华在外经营着自己的生意,自然明白经济发展的重要性,如果村里能有一项代表性的产业带着村民们一起挣钱,不仅能填满大家的荷包,忙碌起来的人们或许也没时间去喝酒、闲逛,无所事事了。
2017年,田锦华去兴仁市参加一个脱贫攻坚的相关会议。会上,市里的领导提起“东西部扶贫协作有500万元资金,可用于产业发展”。500万元,这个数字让田锦华瞬间来了精神。回到村里后,他与驻村第一书记商量:“我觉得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政策,弄点资金过来把我们村的产业搞起来。具体搞什么,还得先去考察一下。”
田锦华带着村干部和群众代表,前往广西平果、隆林以及凯里、西江、兴义等地进行考察。每次回来之后,又开群众会动员大家出谋划策,对项目进行缜密地分析和研究。最终,田锦华确定带动村民们发展种桑养蚕的事业。
这对鲤鱼村的人来说不是难事。尤其是苗族村民,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大多都是从育蚕缫丝开始一步步制成的。不过,产业启动之后,传统养殖与现代技术的矛盾很快便凸显出来。“我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放在簸箕里养,会有什么问题呢?”自诩经验丰富的村民,完全无法理解为了养蚕不仅要建个厂房,还要换一种养法。田锦华只能四处求教技术专家,一遍遍为村民们培训,同时也一如既往地耐心解释何为“产业化”。
时光匆匆流走,鲤鱼村的种桑养蚕渐成规模,旅游业也日渐兴旺。村里,农家乐、民宿客栈接二连三开门营业,做刺绣、蜡染的妇女们也将手艺带到了景区中。那户曾经接受领导考察的农家,早已将房屋改建成农家乐,取名为“和谐人家”,成了游客常去的“打卡地”。
而田锦华仍未来得及休息一下。他获得了一次前往上海考察的机会,在那个充满时尚气息的国际都市中,当地蚕丝被的标价让他惊掉了下巴。“2万多!”他反复端详着这床被子,心想:“这和我们村出的蚕丝被完全没有区别啊!”可鲤鱼村的蚕丝被统一定价都在380元至450元之间。还是品牌和包装的问题,田锦华明白个中道理,做响品牌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滋生。
很快,“和谐人家”被定位为当地的公共品牌,无论是苗绣、银饰还是农特产品,皆可运用这一品牌进行包装。而对于心心念念的蚕丝被品牌,田锦华也在做着尝试,计划申请新建工厂,进一步完善当地蚕丝被的制造和包装。
风风火火往前冲的田锦华,在出任村委会主任七八年后,陆续收获了不少表彰。2021年年初,他登上去往北京的飞机,来到人民大会堂,接过了“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的称号。不过,对于这些表彰,他自己倒鲜少提及,“这几年做下来,零零碎碎太多事情,你让我说哪一件,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不过,既然挑起了这个担子,就要好好地做下去,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匆匆结束了聊天,田锦华又像一阵黑色的旋风般,“刮”出了办公室。夕阳西斜,我再来到鲤鱼民族广场上,那口烤酒的大蒸锅还在冒着热气,忙碌的农妇正舀起一勺酒递到游客嘴边。不远处的草地上,几位微醺的苗家汉子聊着天,笑声传得很远。